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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威 ‖ 救一只羊,就是对铁律的一次破坏 ‖ 人间有诗

鲁稚 人间wz 2023-01-02



本期作者
李威,70后,成都人。出版诗集《让一只羊活下去》,诗见于《星星》《绿风》《诗潮》《诗选刊》《流派》《青年文摘》等刊。是“第七行”网络诗歌论坛创建人之一。




李威的创作量非常大,有诗有文,在大量的诗作中,既有批判性极强的犀利之诗(李威 ‖ 俯跪在地的人 怕自己的影子 像个人一样站起来),也有令人柔软怜惜的悲悯之诗。我越来越被后者所吸引,一个缺乏悲悯的灵魂,我不相信能无畏地、公正地批判。对于写作者来说,也许批判是容易的(真正的批判也并不容易),爱更难。因此我特意在这组诗后面附上李威的一篇短文《对铁律的一次破坏》,以期读者能更好地理解他的爱与批判。

——鲁稚




◎ 羊数人



人睡不着,有数羊的。
羊睡不着,有没有数人的?
羊要挨屠刀了,睡最后一夜了,
有没有在这一夜数人的?我,他,你……
是不是被无数将被我们杀死的羊在最后一夜数过的人?




◎ 不顾全大局


 
羊被宰杀都是温顺的
但一只小羊失去妈妈后凄楚的叫声
令这家活杀羊肉馆里
正在大快朵颐的食客不爽了
老板知道后命令小工:
先把那只小的杀了
它太不顾全大局




◎ 冬至日


 
一年中这一天黑夜最长
白天最短
所有白的事物
都短
拴在一起待宰的
母羊向小羊
又挪了挪
用影子笼着它,让它显得
更短一点
好躲过人们冻黑了的视线




◎ 看羊

 
来看羊群的几个人
一个是批发羊肝的
满眼是羊的肝
一个是批发羊心的
满眼是羊的心
看完,谈完,这些人走了
带走了他们已纳入生意经中的
这群羊的心,和肝
失去了心肝的羊们
暂时还在吃草
一只失去了心肝的母羊
舔着偎在它身边的小羊——
它小小的心肝






◎ 今日大雪



我却要写写小雪
写写羊的眼睫毛上的雪
很小很小的
一只羊,眼睫毛上的雪
是很小的雪
它让羊更美
更像个孩子
它随羊群走在
去屠场的风雪之路上
我们中很多人如果遇见
好心人从屠场救出的这样一只小羊
(我就亲身遇见过)
会抱它在怀里
会想哭
但我们中极少有人冒着风雪
去寻找、去搭救它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
这人就是一位风雪中的父亲
因此今日大雪
我写的是一位父亲
他在风雪中走啊走啊
他的眼睫毛上的雪
是小雪




◎ 穷人家的羊养来可不是自己吃的


 
穷人家的小女孩端着碗吃糠咽菜
她的小羊伸嘴
到她碗里和她一起吃糠咽菜
 
许多年后,当她已知晓人间的残酷
和残忍
偶然回想起这一幕
会痛惜曾经的小伙伴天真到以为
能和人一个碗进食
但也会欣慰
她的小伙伴的肉
不曾被盛进她的碗中




◎ 丢失的羊



那个羊贩子丢失的羊
自己找回去了
羊贩子用三轮车载它
二次前往屠宰场
羊平静的眼神如秋空
悲旷的天地间
没有它找寻的门
它就是一扇门
经过我们这些找寻门的人
但我们却认不出






◎ 小羊


 
我缓缓超过的一辆
开往屠宰场的车上
一只小羊靠在最边上
安详地望着笼外
我想,如果换成是我
也会选这个位置
望远处的田野
暮色中的田野多么美啊
小时候集体出游
我就喜欢独个儿呆在边上
后来长大了
后来有了孩子
带孩子去电影院
也总选靠边的座位
我们看了一部又一部电影
每一部我都挑选过
为了让孩子看见的
都是美好的画面




◎ 羊像孩子



羊像孩子。
羊即使老了,眼神也像孩子。
虽然,羊
难得有幸活到老。

幼年时邻居吃素的何婆婆
养长命鸡。
还救过一只羊。
想把它一直养到老,为它送终。

她最怕自己死。
自己一死,羊就别想活——在这个
人的世界上。

她在,羊的命就在。
偌大的世界,
她这小小一个点,是生。
她这一小点之外,是死。

何婆婆死了。
一小点生,死了。
一小点之外,偌大的死
还好好地活着。






◎ 绳子



衰败的荒草
掩藏了那只待宰的麻羊
但拴着它的绳子是在的

一声一声咩咩的哀唤
也是一根绳子
牵着我走近它

而那牵着我不得不又走远了的
也是一根绳子

或许两根绳子是
同一根绳子
因为世界就是
一根柔韧而绵长的绳子

而密布着滚滚阴云的天空
和天空下铅灰色的我们
是一根绳子梦见的
铁铸的梦境




◎ 这是我第二次写篝火晚会上的羊文


 
上一次写篝火晚会上的羊
其实不是写那只羊
而是用它作象征,写我想要说的
因此上次其实写的是我
但我不会稍后就被宰杀
 
因此我向那只羊致歉
这次我就写它
而不是写它所象征、比喻、暗喻的什么
写它眼中的清澈
写它在风中颤动的羊毛
写它在正在黑尽的天地间多么小
写它稍后就要被宰杀
它此刻还没死
它还念着家中的小羊
写它静静地看人们唱啊跳啊
被宰杀前的这一刻长得仿佛很多个世纪
围着篝火的影影瞳瞳
仿佛很多个世纪中的人影
唱啊,跳啊,渐次被火光映红一瞬,淌进黑夜
 



◎ 真羊


 
我写羊的诗
都不是写比喻中的羊、暗喻中的羊、象征中的羊
而是真羊
写我生命中遇过亲过救过抱过爱过护过离别过的
真羊
 
在一大堆写羊的诗中
还能再找出
一个人
写的是真羊吗
如果有
这一大堆诗人就可以为我们俩写首诗
写我们相识,问好
听上去是
咩咩咩——




 



◎ 半截屋


我见过被拆掉了上半截的村屋

下半截墙体

仿佛被上半截房屋拆掉后的空

压了一半进地下

几个房间的布局一目了然

过去岁月生活的痕迹仍可看见

后来被我们救助的小狗

趴在一个角落

那该是它以前做梦的地方

房屋被拆掉上半截之后

沉重的空

人承受不住离开了

只有被人遗弃的小狗

趴在它曾经做梦的地方

替它曾经的亲人们承受着

 

 



◎ 我的裤子膝盖处常常不干净


 

我的裤子膝盖处常常不干净

因为我常常跪地

从小区停车场的车下拿出小碗

打整干净,装上猫粮和水,又放回去

 

有些小猫就降生在这里

一生在这片区域、车身下度过

它们以为一个每天早晚跪地施食的人

是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

在一切地方,一切时间,直到永远

 

每天在车身下,定时

露出他的脸,传来他的问候声

他干完活起身,有时忘了拍拍裤子

有时记得拍了,但膝盖处

仍有拍不掉的污痕

 



 

◎ 纪念日 


 

每一天,都是去年今日的

纪念日。但去年今日还没有

这只流浪猫,和它的疾病

我驱车带它去医院

带它回家,一路和疾病赛跑

但注定失败——世界就是一个疾病

但我们的行程,正在痊愈

哦,猫咪在车上睡得多么无畏

哦,猫咪还是一生中

第一次坐车,在纪念日

 

 

 

 

◎ 不需要他们同意


 

读了很多

挖苦人把猫狗当小孩养的诗

他郑重地看看自己的心

它们是孩子吗

是!是我流落在世间的

苦命的孩子

于是定下心,更爱它们了

有人拒绝爱,就有人

更多地担起爱

他对自己说:爱

不需要他们同意

 





 

◎ 够你们用


 

他最不喜欢听,却又最常听见

这里,那里,自家,别人家

女人怼男人:你有什么用

客气一点:要你来有什么用

一般般的:拿你来有什么用

听得最多的:留你来有什么用

 

他听见,只是一笑

连“你有什么用”这句话对他都没用

看来他是真的没用了

院里被他救治好的流浪猫小狸花

每次不急着吃他喂的食

而是陪着他

把院里一个一个喂食点走遍投放完

像相依为命的父子

这天他抚着小狸花,问:

救你来有什么用

小狸花似乎懂得,看着他

他笑:不需要你有什么用

我也没什么用

但我还是希望我的余生

够你们用

 

 


 

◎ 但我看见过了


 

女儿在校门口遇见一只病重的流浪猫

傻呵呵以为身上一百元能救它

医院电话我后,为猫做了手术

昂贵的手术费

吓着了女儿。她说,我甚至

产生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宁愿没有遇见它

 

我对孩子说:恭喜你,女儿

你说,我宁愿没遇见它

包含了一个你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判断:

但只要遇见它,我就得这样做

 

李文亮那双眼睛也这样

我有时想,宁愿没看见过它们

但我已经看见过了!!

我就不能装回没看见过

我就只能在此后一生中面对着它们

也面对它们映照出的我自己

 


 

 



◎ 不知不觉中



又是腊梅盛开的时节了

今年因疫情

没人去花径上留连了

失去好心人眷顾的两只流浪猫

在饥饿的空隙

像两个孩子在花树下玩闹

零星的小花瓣

间或落在它们头上

 




◎ 你的火炉真好


 

她是这个下午来拜访的人中

坐在最靠门边的一个

不言不语,低着头

沉静地微笑,也不看交谈的我们

我甚至怀疑她是聋哑人

如果她是聋哑人,我对她印象就更好了

一个沉浸在无声之中的女孩

内心的静被门外的落雪加深

在这间看上去仿佛

未来回忆中画面的小屋内

她对于很多寻常事物

比如,对于映出红光的炉膛

会看见多少常人熟视无睹的东西

临告别时,她说话了

当听见猫咪的声音

她目光闪闪:有猫

当她得知是我收留的流浪猫

目光更加柔和了

说出的话却与猫无关

也与这个下午我们说过的所有话题无关

她说:你的火炉,真好

 

 



◎ 怜惜 


 

画家看着窗外的树林,想:

我多半看不到

明年这个季节的树林了

 

这是大江健三郎小说《空翻》

中的一个光景

我们若不在严重病患,或垂暮中

很少这样去怜惜自己

 

我们不如动物

我收养的流浪猫大黄死前

躺了很多天不吃不喝

忽然又好了,起身走动,吃食,喝水

那天还给另一只流浪猫生的小猫

认认真真地舔了毛

当晚安详地离去

它最后的怜惜

似乎已不是给自己

而是给这个将再也看不到它的世界

和我们

 





◎ 小蔬菜店


 

家院周围几家小门小店的蔬菜店

先先后后全关门了

方便临时买个小菜小葱的小店

一个也没有了

我记得它们每一个

在晴天雨天,在岁首,在岁末

苦苦支撑的样子

像秋冬时节早来的暮色中

店门上悬着的昏黄愁苦的灯

其中一家店主

是个年轻女人怀抱个婴儿

又一家是个中年妇女

每天喂这一带一只流浪猫

店关了,猫还来守望过一阵

后来带着它一窝猫崽不知到哪去了

它们到哪去了呢

它们总要到某个地方去

这人间呐,它们来都来了

总要到某个地方去

去不了的,也没啥,就是死

 



 

◎ 因为我们早就认识


 

那个收养了两只流浪猫一只流浪狗的老板

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

一定要去他小小的、寒酸的

我同事们觉得难以落座的餐馆用餐;

那个坐店门前怀抱婴儿的女店主

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

在黄昏,在她剩下卖不出去的菜中

总能选出一些买回去。

 

我也有过这经历,我和幼年的女儿

刚刚在书店门口掏出所有零钱给了两个乞讨儿,

在紧邻的商店,

老板娘不理会她的不耐烦说不卖的男人,

接过我的一百元穿过大街去兑零钱,

回来递给我一包土豆片

和九十九元零钞。

 

但我也许知道为什么。

那书店旁的女老板刚刚看见了

我把所有零钱给乞讨儿的一幕。

她凭这一幕,认出了我。认出了她早就认识的我。

 

很多年前有个人,对一群人说:

我饿了你们给我吃;渴了你们给我喝;我作客旅你们留我住;我赤身露体你们给我穿;我病了你们看顾我;我在监里你们来看我。

那些人奇怪:

我们什么时候见你饿了给你吃,渴了给你喝?见你作客旅留你住,或是赤身露体给你穿?什么时候见你病了或是在监里,来看你呢?

这个人说:

这些事你们既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

就是作在我身上了。







对铁律的一次破坏!

文 | 李威
 
        
我诗中写的羊,几乎都是写的真羊。不是把羊拿来比喻什么、暗喻什么、象征什么、暗示什么。而是真真实实具具体体有血有肉叫起来咩咩咩的羊。
 
并且多数,在写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生命中交集过的某一只、或某一些羊。我感觉得到它们的温热体温和恬静呼吸,看得见它们清澈的眼睛。
 
我2007年由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一本,也是迄今唯一一本个人诗集,我用书中一首诗的名,作为这本书的名:让一只羊活下去。这首诗写的是我从屠刀下救出的一只小羊(后来一直在一个农村朋友家养着,直到老死)。
 
诗人是善良的,许多是敏感而悲悯的,羊也是诗人笔下常写的素材。但问题也就在这里,羊成了素材,渐渐地就不再是羊了,成了成全诗人一首首好诗的素材在那备着。而在我眼中,它们永远是活鲜鲜亲切可爱通人性、有欢乐有恐惧有悲伤的羊。
 
我刚才说到那只从屠刀下救出的羊,后来老死了。以这件事写的那首诗,很不成熟。以这首诗命名的诗集,水平较低,今天我已经不给别人看了。那么,我让一只羊活下去有意义吗?有意义。我救它不是为了让它当我写诗的素材,只是为了让它活下去。它度过了平静而幸福的一生。这件事,超过我出一本诗集的分量。这是我第一次付诸行动从刀下救出一只羊,后来就有了接二连三。
 
有意义吗?不少人问我。更多人不问,但眼神是问了,并且已有了否定答案。我说,有意义。它说明我口头笔下出现的我认为美好的东西,我会信以为真,我会去做;我口头笔下出现的我认为丑恶的东西,我会信以为真,我会去抗拒。它向我证明我所信奉的,是真信!
 
有意义吗?还有不少人问这话的意思是,你救一只两只、更多只羊,有意义吗?这世界天天、到处都在杀羊,你做这点事有意义吗?
 
我说,有意义。羊生来就是被人宰杀的,几乎没有人怀疑这一点。连以最悲悯的诗句描写羊的诗人,在心里也是承认这条铁律的。但我救出一只羊,并让它安度一生,就是对这条铁律的一次破坏。我能力很小,我是人,不是神,但我能以我的能力给出很小的破坏。有了我的这一些小小破坏,铁律就再也不是天经地义普天下概莫能外的了。
 
王小波笔下那只特立独行的猪,为什么令我们振奋,它以一己之力让猪生来就是被宰杀的铁律破了一个小口;电影《拯救大兵瑞恩》为什么让我们感动和激动,因为对一个人不惜代价的拯救,让人在战争狂魔面前只能俯首听命把自己交给运气这条铁律,被人道的力量破开了一个缺口。
 
写到这儿,我想起电影《哪吒》,当冰山压顶,上面传来一个声音“认命吧”时,扛着冰山已到极限的哪吒愤怒地吼出:去你妈的天命!奋力一挣,生成六只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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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诗



主编 | 鲁稚

插图 | 格雷戈里·考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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