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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才让丨她骑着我到了遥远的天边丨《桑多镇》选读
扎西才让，70后藏族作家。著有诗集《七扇门》《大夏河畔》《在甘南》《当爱情化为星辰》《桑多镇》，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
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我通过各种文体，用“桑多镇”系列作品构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小镇。桑多镇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现实存在的，也都在文学中存在。我认为，在文学的世界，我找到了精神版图上的故乡。
——扎西才让
归途 她在昏黄的斜照中终于认出他来。她认出了他的狂热。还有他的幻想、挣扎、懦弱和无奈而透骨的苍凉味儿。 她说：“回吧，趁你还没死在路上。” 他靠在酒吧背后的南墙下，想找到可以依靠的东西。但那战胜猛虎的勇气早就飞逝。他花了二十年来反抗命运。而今却像一摊泥，倒在失败里。 她说：“回吧，趁你还没在我眼前死去。” 她的声音仿佛来自故乡，又仿佛来自地狱。他想勇敢地站起来，那天色，就忽然暗到了心里。 幸亏还有星辰悄然出现，照见了他的归途，也照见了他的女人：像棵干枯的树，陪伴在他的左右。
角力 他盯着那个男人。灯光下，黑猫酒吧里人头攒动。他们较着劲，把桌子上的啤酒喝完。打嗝，瞪眼，用粗糙的手掌擦拭嘴唇，又要了一扎子。 事情变坏的那晚，他和好多男人都是对手。后来他醉了，昏睡在水泥地上，四个男人把他抬回家。他的女人哭红了鼻子，跟着最后离开的男人走了。 ———事情变坏的那晚他就失去了她。———事情变坏的那晚，她就投入到别人的怀抱。 灯光下，他昏迷，苍老，脸肌松弛，终于醒过来。但又不能离开：他才是被人遗弃的。平生第一次，他明显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失败。 取代 力大无比的桑多猎人，在森林里隐蔽下来，太阳落山时，他误杀了突然出现的妻子———他把她看成那只高傲的麋鹿了。 他跪在妻子的身边，抚摸着她的肩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慢慢复活，发出上午作别时的缠绵不息的呻吟。 只有山神还站在远处的湖边，看见湖泊里浮现的画面：另一个女人，走入猎人的房舍…… 一盏酥油灯下，无法转世的幽魂也目睹了自己被取代的过程。
弑夫 都听说了那一幕：赤身裸体的男子慌不择路，一下子就扑进沼泽地。刺目的鲜血从他的脖颈上流下来，被风吹到肩部。 身后，持匕女人穷追不舍，紧攥着刀柄的右手，比牧场上的男人的手还要结实有力。她狰狞的面容，已经失去了女性的特征。 谁都不可能忘记那一幕：懦弱的女人目露凶光。她要置对方于死地，在夜幕下完成弑夫的壮举。 凶案就发生在藏地桑多，没有诉讼，没有判决，也没有白纸黑字，来暴露这人世间的小小的悲剧。 只那吹斜了血液的风，还在无遮拦地劲吹。而这口口相传的惨案，像史诗一样被桑多河水寂然带走，最终失去了它的本意。 午后 古旧的巷道里，秃头赌徒和黑瘦的收废纸的老头，说了几句闲话就分了手。 奶牛一样肥胖又强势的女人，把泔水倒入幽暗的下水道。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勇敢地打飞了树上的小鸟。 当那个贪婪的妓女在某处平房里暴毙之际，管理户籍的人，还没查出她的来历。 阳光普照着她的小院，使她的死亡，更像是一个沉重的春梦。
屋内的骑手 窗外，被窗框切割好的蓝天一动不动。门外，橡胶泥捏成的草原是沉默的绿色。牧人骑着枣红色的烈马在室内狂奔，也不过是一尊来自远方的雕塑。 只他疲倦地深陷在沙发里，虽然身体中有着白色骑手的激情和热血。只她还横躺在被褥凌乱的床上，袒露着松弛的大腿和疲软的乳房。 这一对男女的精疲力竭的下午，需要一场暴雨才能重新得到拯救。 她 她从浴室里出来，躺在床上。闷热的夏日，给了她袒胸露乳的理由。下午四时的阳光蒸腾着桑多镇，而她就是另一颗让人灼热的星球。 而你，就是墙上画框里被囚禁的老人，对着铅色天宇，伸出绝望的手臂。是的，你看着她出生，在母亲的臂弯里沉睡，后来背着书包。去了那混乱的学校。 你也目睹她羞涩地笑，给男孩发短信，和父母争吵，彻夜不归，多次被人抛弃。在承受了过多的失败后，现在，她无所谓了，袒露着油黑粗短的腋毛，在房间里昏睡。 你挣脱了画框的约束，从墙上走下来。刚刚拉开窗帘，室内的暗影，就倏然逃离。她换了一个睡姿，暧昧的光线，就一下子猛地扑向她那鼓荡着情欲气息的肉体。
香浪节 山上，神一指点，就长出各种奇异的花朵，河里，晚风鼓荡，会游来各种古怪的生物，它们也睡眠，也发声，也喧嚣，看上去，让人忐忑不安，又心怀感恩。 酒香里飞出蝴蝶，扑进花丛，山梁上走来曾经到处游荡的山神，他们也坐着，也说话，也发怒，看上去，让人无可奈何，又心怀担忧。 那么多的人，疲倦了，那么多的神，睡着了，就有一头牛，在草地上慢慢地走，却始终走不出它的月下的阴影。 我不想喝醉，匆匆赶回小镇，躺在大梦深处，我的女人找到了我，她像个骑手，骑着我到了遥远的天边。 当我从高山之巅回到小镇 鸟儿化为鱼，从山谷里出来，泊在桑多河边。孩子们穿上华丽的衣服，聚到桑多河畔。 茶壶像人一样热烈，刀子露出贪婪的光泽。先人的魂灵闻到了酒香，桑烟那样在门口盘桓。 我步上台阶后，你已在别人的怀里，喝酒，亲吻，把对方搂得紧紧的。 我们的孩子像两只野猫，在花园里徘徊，闪烁着红色的眼睛。 当他们被猴子和狐狸引向别处，亲爱的，那时必然是我们永不相逢的日子。 过家家 你们说好了，要过家家，做一回夫妻。当她叫你“嗳”，算是喊你。当你说出“嗯”，算是应答。 在山里，你给她耕地，种田，背来粮食和蔬菜。在家里，她给你做饭，填炕，在冬天暖好被窝。还有：她要跟你过日子，生下一窝娃娃。 当你压在她身上，她哭了。当你要亲她的脸，她挣扎起来。你恼怒地扇了她一耳光：“听话！”旁边的小伙伴们都大笑起来。 后来她嫁给了别人，做饭，填炕，生下一窝娃娃。当她的娃娃们也在院子里玩过家家时，她逐个扇了他们的耳光。
龌龊的你 你去看她的时候，她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裸露着肤色偏黑的肥硕的肉体。你把带去的百合插进临窗的瓶中，她无动于衷。 你起身离开的时候，窗外传来音质透亮的诵经声，那清晰悠长的调子，顿时扫除了她带给你的内心的荫翳。 你：一个内心龌龊的人，竟像欧·亨利笔下的苏比那样，突然间，就经历了神秘之光的洗礼。 想象 想象一个女人刚刚从湖泊里出来，躺在铺着兽皮的柏木做成的大床上。想象她完美的乳房耸向屋顶，双目紧闭时弯曲的睫毛也微微颤抖。 想象她的羞涩的髋部正对着你，一块纯白毛巾恰到好处地遮蔽了私处。想象那神女的曲线起起伏伏，她风物尽有的山川正被浩荡的春风吹拂。 如果不进行想象，那她就是你身旁这个熟睡的，打着呼噜的，皮肤黝黑的女人。她的头发里，还残留着高原青草的芳香，被窝里，还有着情欲过后的腥热气息。
变异 因为过度的兴奋，她扭曲的面容在炽烈的灯光下，失去了白天的从容。 情欲，完全暴露了她的心性。 在平时，她矜持地合上修长的双手，沉静的脸庞，透出对丈夫和子女的 关心与依靠。但现在，她遇到了生命中的好色之徒，她深情的眼睛， 饱满的额头和生动的嘴唇，要奉献给仅一周时间就已改变她的世界的男人！ 偷情 我想以大胆的笔触和色彩，展现一幅充满着情调和戏剧性的瞬间：少女达娲央宗，离开大厅里的客人转进院内的暗房中，去见她的情人。 那男子从背后拥她入怀，一双手相互交叉，轻轻覆盖住她的双乳。屋檐下的鸽子，被突来的造访惊醒，它们鼓动着羽翼，咕咕地呻吟。 她不由自主地松软在他怀里。但出于对世俗与隐私的顾忌，他们都聆听着大厅方向的动静，——那一瞬，恍若一个世纪。
阴雨后的桑多河——达娲央宗写给情郎的信 阴冷的天气，让人无法分辨：此刻，是黎明，还是傍晚。光线也灰暗，那种世界末日的死亡色调，滞留于桑多河畔。 我和你在河边相聚。起先，我们说了很多话。现在都沉默着看河水高涨起来，慢慢地爬上了渡口的十三级水泥台阶。 山顶的乌云依旧低垂，黄色的河水湮没了怪兽般的巨石。在灰色的映衬下，我和你都有了阴森的神色，仿佛彼此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生活照 你想保持一种冷峻的神态，因此你坐在办公桌后，摆出两手抱胸的姿势。你不看她，只盯着镜头：你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是不是有一双深刻的大眼睛?你紧锁的眉头是不是留下了漫长思考的痕迹? 从照片上看，站在你身后的她，看上去要比你轻松得多，高耸的鼻子透出与生俱来的高雅，又让人觉得她是多么地难以接近。而你显然处在矛盾之中，僵硬的表情，与她的高雅格格不入。 而他，在镜头后观察着你和她，他显然早就看出了一种瞬间的暧昧的情形，但他避开了这瞬间，只在上午的对比强烈的色调和精心准确的构图中，使你和她的夫妻生活，显出极端乏味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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