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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眷往昔

2018-03-28 朱隐山 会读书的人

图|《海棠蛱蝶图》,宋,绢本设色,无作者款印


诗词岁时记 · 眷眷往昔


辛夷才谢小桃发,踏青过后寒食前。

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

吴国地遥江接海,汉陵魂断草连天。

新愁旧恨真无奈,须就邻家瓮底眠。


韩偓《三月》



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年)的春天,李商隐和韩瞻同登进士第。根据当时的说法——李肇《国史补》所谓“俱捷谓之同年”——他们可以用“同年”来互相称呼。


李商隐传世的诗集里,有不少寄赠给“同年”的诗作,其中的《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寄恼韩同年二首》《迎寄韩鲁州(瞻同年)》《赴职梓潼留别畏之员外同年》等作,就是写给韩瞻的。


相比于四十多岁才达成此项成就的前辈孟郊,当时才二十多岁的李、韩二人理应更加意气风发。他们没有留下前者的《登科后》这般脍炙人口的诗作,但春风得意的情形总不会差太多:“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不止“看尽”,韩瞻还率先摘得了一朵“长安花”。


根据唐时制度,进士及第后宴于曲江。曲江之宴的当日,长安城的公卿之家将纷纷派人围观,以便为自家待嫁的女儿从诸多新科进士中寻觅如意郎君。我们无从得知韩瞻是否在这样的场合被选中,只知这朵“长安花”出自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家。


泾原远在甘肃,治所在离长安五百里的泾州(今甘肃泾川),但节度使是封疆大吏,在首都安置有府邸和家人亲眷,也是不足为奇的。


李商隐的“韩同年”及第后,在这个美好的春日,迅速迎娶了王家小姐,并且到王茂元的幕府就职。


对于这件事,李是艳羡不已的,这艳羡里还有点酸,有点苦恼。他的这位同年兼好友无论是在婚后住于岳父家的短暂日子,还是在后来岳父为之营建的新居里,都将收到李商隐寄来的诗,先是前文提及的《寄恼韩同年二首》两个七绝(题下有作者自注“时韩住萧洞”。萧洞者,指岳父的洞府,用的是先秦时候萧史就婚于秦穆公小女弄玉后随妻居住于凤台的典故):

帘外辛夷定已开,开时莫放艳阳回。

年华若到经风雨,便是胡僧话劫灰。


辛夷即木兰(严格说,是木兰科落叶乔木——如望春玉兰、玉兰、武当玉兰等——的花蕾),而木兰则是《荆楚岁时记》记载的、于春分之节气间守时而开的第三个花信。


韩瞻就婚于美眷,好比先期开放的辛夷,李商隐劝勉好友,切莫辜负这春光而应尽情享受;及至艳阳已去,风雨送春,落花无数,则一切皆成幻梦,如余灰劫火,空留回忆。前二句是正劝,后二句则是反劝。

龙山晴雪凤楼霞,洞里迷人有几家。

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


龙山凤楼,皆对岳家之美称。“迷人”非现代理解的意思,指“使人迷”,用东汉时刘晨、阮肇游天台山迷而不返、遇见女仙而结为眷属的典故。


这两句是对韩瞻新婚生活的描述。后两句以伤春的名义,落实了自己的“恼”——正如诗题所言,这个“恼”要“寄”给韩瞻,让他知道:我伤春伤得心已醉,不待你来劝石榴酒。言下之意却是——你已美眷如花,我的终身大事尚无着落。


这种惆怅之感,还体现于《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这首七律中。这个时候,相比于之前单纯的艳羡和苦恼,事情正在起变化——步韩瞻的后尘,李商隐也准备求婚于王家并寻求韩的帮忙。求婚的对象是王茂元的小女儿:

籍籍征西万户侯,新缘贵婿起朱楼。

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

云路招邀回彩凤,天河迢递笑牵牛。

南朝禁脔无人近,瘦尽琼枝咏四愁。


王茂元西守泾原,封疆任重,故称之为“征西万户侯”。新缘即新结缘,意谓新婚;起朱楼即王茂元为女婿女儿营建新居。


李、韩开成二年同时登第,但李之名次应高于韩,故而有第三句。第四句出自《陌上桑》的“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两句,谓韩先于自己成为了王家的乘龙快婿。


“禁脔”与婚配、夫婿等事有关的典故出自《晋书·谢混传》,指有人择婿时看上了皇帝为公主选定的女婿谢混,王珣以“禁脔”作比劝退,使其他人不得沾染。


此处李以禁脔自比,乃是自伤无偶,以至于“瘦尽琼枝”——日渐消瘦。“四愁”出自张衡《四愁诗》,每章以“我所思兮”起句,可见此时虽然无偶,但已有目标。


整整一年后的开成三年(838年),李商隐迎娶了王茂元的小女儿,并入泾原节度使幕府任职。同年兼好友的李、韩二人,如今又成了连襟和同事。


李商隐对妻子的深情,并没有因王家小女在唐宣宗大中五年(851)的去世而止歇。在这个悲伤之年的秋冬之际,成为鳏夫的他收拾行装,应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府之聘,入川为节度使掌书记。给韩瞻的《赴职梓潼留别畏之员外同年》即写于此时。


他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春天里蟾宫折桂的风光,想起了昔日对韩瞻的艳羡,想起了美好的婚后时光。而这次的丧偶之悲,又要独自一人面对:

桂花香处同高第,柿叶翻时独悼亡。



和多年前的“帘外辛夷定已开”相比,《三月》诗里的辛夷方谢,而桃花开得正盛;这正是踏青节后、寒食节前的一段时光。


寒食渊源古老,人们在这一天里禁烟火、吃冷食,后世则逐渐增加了祭扫、秋千、蹴鞠、斗鸡等风俗。此节如今很少单独过,部分职能则和清明节合并在一起。


与寒食一样,踏青在唐时亦为节日,指农历二月初二(亦有以寒食或清明兼踏青节之说),如《岁华纪丽谱》所言:“二月二日踏青节,初郡人游赏,散在四郊……”


是的,辛夷花谢,踏青刚结束,寒食节即将到来。转眼,要从二月步入三月了,而那正是春天正酣的时候。诗推进至颔联,进一步明确了主题:

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


诗人由春景与风俗写起,而后落笔在这两句诗,平白如话,不用详加解释——四季最好的时节是三月,人生最好的时节在少年。


根据传世诗集的编年,以及学者的考证,韩偓写《三月》的时候,已进入人生的晚年了。


他年轻的时候,写过不少绮丽的诗篇,被编为《香奁集》传世。香奁是盛放香粉、镜子等物的匣子,古人的化妆盒。一个人的诗集被以此命名,说明它在风格方面有浓重的脂粉气,在题材方面也多涉闺阁,属于艳情诗一路。


而如今的诗则从绮艳转入这般轻描淡写中寓旧恨新愁,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呢?


韩偓是韩瞻和王家小姐的儿子,李商隐夫妇的姨甥,一方节度使王茂元的嫡亲外孙。他的字是致尧,小名冬郎,不是父母的头生子,至少有一个哥哥,叫韩仪。他生于842年,卒于923年,活了八十多岁,是唐人里难得的高寿之人。


韩偓以诗人身份以及(主要是)晚年的诗篇获得历史的不朽,但这种不朽似乎源来有自:他自小就在姨父的一首题目超长的诗里,占据过很醒目的位置。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这是李商隐的《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裴回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两首绝句中的第一首,诗的末句很可能是作者的所有作品里面知名度最高的句子之一。


据诗题所言,当年才十岁的韩偓已经能作诗送别亲人了,并且“一座尽惊”,还让身为诗界宗师的李商隐“追吟”起其中的某句。诗人夸赞的方式很特别:


在桐花(凤凰非梧桐不栖)遍布的产凤的丹山,你这只雏风的鸣叫声,好听的程度要超过你父亲这只老凤……


少年韩偓给这位诗之行家留下的印象绝对深刻。除了这句不朽的夸赞,他还不忘在同场送别的宴席上、写《留赠畏之》时,再度提及对韩偓的喜爱:

郎君下笔惊鹦鹉,侍女吹笙弄凤凰。


你的儿子(郎君)下笔作诗,如此捷才,简直会让汉朝时的大才子、当初即席作出《鹦鹉赋》的祢衡惊叹;你的女儿则仿佛昔日的秦国公主弄玉携萧史吹笙跨凤而去,也是仙子一流的人物……


这份夸赞当然有亲朋应酬的成分,但字里行间能看出,他对韩瞻的艳羡,从昔日成为同年开始,居然持续了如此多年。


韩偓有很好的家世。虽然在此时,他的父亲只是六部某司的一个员外郎,但日后的韩瞻,将历任鲁州(今四川阿坝)、凤州(今陕西凤县)、睦州(今浙江建德)刺史。他的外公此时早已去世,但封疆的余威和对门生故吏的恩泽仍在。


文学方面,他或许没少得到姨父的指点,这种影响在他的早年更为明显——《香奁集》中的众多诗篇,就少不了李商隐的影子。韩偓的少年时,拥有着无忧无虑的公子生涯,单从享受人生而论,无疑是最好的时节,一如三月是最好的春天。


古典时代男子的光荣与梦想,并不是以承平公子的身份享受人生。他要学会承担与家世相匹配的责任,比如入仕。


不过,他的入仕职途并没有父辈那般的顺利。韩偓在唐昭宗龙纪元年(889年)登进士第,那年,他已经快五十虚岁了。接下来的十一年里,他入过河中节度使幕府,历任过左拾遗、刑部员外郎、司勋郎中兼侍御史等职务,并在光化三年(900年)受到了昭宗皇帝的重用,任翰林学士。然而此时的天子朝不保夕,受制于宦官之手,还被他们挟持到凤翔。


昔年安史之乱时,唐肃宗在凤翔称帝,杜甫追到那里,“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被授官左拾遗;如今五十出头的韩偓,则在通往凤翔的户县,追上了皇帝。


在凤翔,他被授以兵部侍郎、翰林学士承旨的重任,成为天子最亲近和信任的大臣,直到得罪权臣朱全忠——即后来取唐而代之的后梁君主朱温——而遭贬。


昭宗被杀的904年,韩偓流寓至长沙、醴陵,后经袁州(今江西宜春)、萧滩镇、抚州、南城(今江西南城),最终抵达了福建福州。


他选定了福州附近的沙县(今福建沙县)居住,复在数年后经尤溪(今福建尤溪)至南安县桃林场(今福建永春),并在911年移居南安(今福建南安丰州镇),最终埋骨于彼地。


当时的闽地,属于王审知的势力范围,虽然接受中原王朝后梁的册封,却算得上一股独立势力。对于不承认朱温政权、从905年起作诗用甲子而非梁朝年号纪年的韩偓来说,这个地方勉强可作栖身之处。


学者陈继龙注韩偓诗集,便将《三月》认定为作者晚年流寓闽地之作。算算时间,即便是初到闽地,在《三月》里发声的那个人也该有六十余岁,是不折不扣的老者了。


所以,在诗的后半段,作为唐的遗民,他于春最盛时,想起了业已落幕的帝国曾经拥有的广阔疆域,并愁肠百结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曲:


在遥远的吴地,长江从这里流入东海;汉家陵阙(亦指历代唐帝的陵墓)所在的陕西,此时想必也已草色连天,思之令人断魂。亡国的旧恨和如今闲居避世的新愁,真是令人无奈啊,我也只好仿效历史上的阮籍与毕卓(典出《世说新语》及《晋书》),要么白日醉卧酣眠于邻家酒馆的老板娘之侧,要么到邻居家新酿的酒瓮里偷酒喝,干脆醉死在酒缸里吧……


醉的时候,他会再次想起那少年时光吗?一如迷人的仲春与暮春时节,那可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可惜它一去不回了啊……只要有条件,地理或空间上的距离犹可消弭,而时间的一去不回,却真的令人毫无办法。


陶渊明的《杂诗十二首》里有一首说:

荣华难久居,盛衰不可量。

昔为三春蕖,今作秋莲房。

严霜结野草,枯悴未遽央。

日月有环周,我去不再阳。

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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