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ian Gresko 是一位中年 “家庭妇男”,也是一位作家和教育工作者。他住在纽约市的布鲁克林郡。2009年他在研究生院毕业一周后,收到了一份厚礼:儿子的到来。夫妻两商量决定,太太三个月产假后重归岗位;先生承担在家照顾孩子的责任。从此,他的家庭妇男 (SAHD: stay-at-home dad) 职业正式开始,直至今日。我对Brian的经历很好奇,今年秋夏之间,和他有过几次深入的交谈。他分享了在中美两国教书的感受、育儿的经历和对生活的态度。这是我和 Brian 的访谈记录。访谈人:阮老师被访谈人:Brian Gresko * * * Q:你在哪些地方教过书?教什么课?教什么样的学生?A:我在布鲁克林当了一年老师,教小学5年级;后来在东哈莱姆中学工作三年,教6年级和8年级的人文(humanities) 课,这两所都是纽约市的公立学校。中学的学生主要是非裔和南美裔,大部分的孩子生活在贫困线下,是市里最需要帮助的群体,也是我主动要求去教他们的原因。班上的规模不等,学生从10几个到20多个。小班是比较理想的模式。2006年8月至2007年2月,我在上海的一所私立学校教7年级的英文。学生大多数来自台湾和新加坡,也有中国大陆的。他们都有英文基础。我教他们英文小说、写作练习、语法和用词、还有演讲。那是个大班,有30多名学生。Q:你教书有什么特点?你对教学有什么见解?A:教书最有趣的部分是学生,和他们一起做有创造性的活动和项目最有意义,如写作、戏剧、讨论阅读和历史等题目。我喜欢教书,不喜欢行政管理部分,如量化家庭作业和考试分数。这些对我来说无聊。我非常自律,也有条理。可是,不能游刃有余地应付校长的标化考试施压和指令。我从小就讨厌这些考试,不相信它是衡量整体智力的标准。在中国,我这种激进观点让学生感到惊讶。我坚信孩子们最需要的是如何发挥自己的创造力,而其它老师更注重考试技能的培养。Q:在教书前,你还做过别的事情吗?A:我曾在赫斯特 (Hearst Corporation) 公司上班。为公司和它的Harper's BAZAAR (时尚芭莎)、Esquire (时尚先生) 和 Popular Mechanics (大众机械) 等杂志设置网站。我帮公司推出了《时尚芭莎》和《时尚先生》的网站。它们今天仍具有强大的影响力。不过,我不欣赏美国的corporate culture (企业文化)。Q:你为什么要去中国教书呢?A:我那时20多岁,去中国有不少原因。我一直对中国感兴趣,着迷王家卫、张艺谋和陈凯歌的武侠电影和艺术电影。在准备8年级的人文课时,我要设计一个围绕中国文化和历史的单元。为此,参加了曼哈顿的China Institute (华美协进社)专为教师策划的项目,沉醉其中。(小解释:华美协进社是由胡适等中美学者在1926年成立的美国历史最久的专注中国的双文化的非营利组织)。马上申请了它组织的暑期三周中国之游。被接受了,与来自纽约市内外的 20多名老师去了上海、四川、西安和北京。完后,我又独自一人跑到了甘肃、包括兰州。那是 2005 年,西方游客不太多,尤其是兰州。今天可能不一样了。中国真的很令人兴奋 – 美食、高尖端的科技文化和古代的艺术同时并存;人民热情好客。我们参观的每所学校,都说希望能有美国老师来上课。我决定到中国去教书。那时已经当了四年的老师,希望有些变动。我喜欢教学生,也梦想创作自己的艺术和文学作品。年轻时看了好多美国现代作家侨居国外的文学写作,如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和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Fitzgerald),亨利·米勒(Henry Miller)的文学尤其吸引我。记录描写海外生活,是我的梦想。我琢磨在外国可能也是自我认识、自我了解的时机。离开熟悉的美国生活,看看自己在新的环境中到底是怎样的人,应该挺有意思的。婚姻部分是我去中国的另外一个原因。当时,我的女友想结婚成家生孩子。但是我一直抵制内心要做父亲的意念。我不认识我的生父,养父把我带大。虽然,我们不是亲生父子,可是,在我成长中,这个话题从未提及过,它是家里的特大秘密。更难的是,我和养父关系不好。我小时候又不善于自我表达,做了一些不引以为豪的事情。家庭因素阻碍了我要当父亲的勇气。我觉得要成为好爸爸,我首先要知道我的生父是谁,这不该是秘密。去中国可以“逃避”婚姻,在那儿可以给我时间思考结婚的意义。我也深思过,在自己的国土作为白人的地位。美国的性别和种族歧视严重,这种现象有时体现在自己身上,使我坐立不安。到别的国家生活,可能会有不同的认识。Q:你在中国有什么新发现吗?A:在那儿遇到的几乎每个美国人,要么是去发财致富 — 与我的目的有天壤之别;要么是象我一样在逃避自己的过去。这让我思考我到底在躲避什么。。。我想念女友,更爱她;我不想重温过去,不想因为没见过生父而自我折磨,也不想因为养父没有按照我的意愿来关心理解我而继续苦恼。在这件事上,无论怎么说怎么写,都无法愈合已经留在我内心的伤口。明白了这些,就没什么可怕了。那还逃离什么呢?我决定回家,正视我以前对成家、关爱和养育的渴望所产生的畏惧。我从小就被教导男人不应该有恐惧感。在上海教书的学校庞大富有,是为公司高管的孩子们开办的。公司的主人来自台湾,是一名福音派基督徒。他放弃了台湾身份,拥抱了大陆。建造了大型工厂,为国家创造了价值。作为回报,政府允许他在公司园区附近为职工建造教堂和学校。这让我意识到,在社会主义国家,有钱也可以打破规则!学校的大多数美国教师和我不同,他们来自美国南方的各种基督教院校,作为传教士到中国教书。我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相处尴尬,特别是在社交场合。与美国同事的疏远,不会中文,朋友少,让我沮丧。海外侨居比我想象的更孤独。但是,我特别爱我的学生。他们很棒、友善、有礼貌,对我很尊重;学习专注,也很有趣。我告诉他们好的学习不只是在生活上成功,也应该了解自己,学习围绕我们的世界。这才是有意义、鼓舞人心的教育。这些学生现在都是成人了。有的在加拿大和澳大利亚,有的在美国,我还见过一些在纽约的学生。他们非常国际化。我有时在社交媒体上关注他们。我特别喜欢上海 — 它的活力、熙攘人群、快速节奏、和四处令人惊叹的美食和景点。我每个周末都往浦西跑,恨不得探索到城市的每个角落。我也特别喜欢中餐!! 最爱的是菜和鸡肉、猪肉配米饭,尤其是宫保鸡丁、面条和饺子。我尽量吃当地的食物,会去当地的菜市场和农贸市场购物。在上海也尝到了精美的泰国餐和日本料理。Q:你后来又回到过中国吗?中文怎么样?中文名字叫什么?A:没有。我很想再回去。在那儿写作,然后和家人一起旅行。遗憾没学中文,连个中文名字都没有(阮老师注* 我给他起了两个中文名字,让他选。他选了“歌布恩”)。Q:你太太从事什么工作?当初如何决定你做家庭妇男、她回去上班?现在还觉得那是正确的决定吗?后悔过吗?A:她也是教育工作者,在一家知名的文化机构工作。她喜爱自己的工作,产假结束前,就知道自己会重返单位。只是舍不得离开婴儿,托给保姆又不放心又不经济。而我,由于小时的经历,期待全心全意地做个好父亲,亲近儿子。我研究生刚毕业,开始教书和写作,不喜欢坐班。俩人之间,我更适合留下来看孩子。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做的决定!那绝对是正确的!Q:你是怎么处理自己的工作和带孩子的?遇到过难处吗?A:刚开始,我是在婴儿午睡的时候写作。但是他经常醒,需要带出去散步才能入睡。我就早上5点起床,和晚上熬夜创作。我的写作生涯就是这样开始的。《When I First Held You: 22 Critically Acclaimed Writers Talk about the Triumphs, Challenges, and 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 of Fatherhood》(《当我第一次抱起你: 22位深受好评的作家谈论做父亲的自豪、挑战和变革性的经历》)这本书也是这样编辑出版的。最大的挑战是与其他父母的隔离。我们住的附近没有太多的全职父母,多数家庭是请保姆或者送孩子上学前班。在全职家长中,创意的人也少,难以找到志同道合的父母。后来,我加入了一个小的家长群,情况有些改变。不过,我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和儿子在一起。Q:你算是美国或者纽约市最初一波的家庭妇男吗?A:不是的。SAHD (家庭妇男) 一直都存在,只是没有家庭妇女那么多。在过去15年左右,SAHD开始比较公开地分享描写自己的经历。Q:你对今天的家庭妇男有什么看法?社会更能接受他们吗?有更多的父亲选择做家庭妇男吗?A:SAHD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我恐怕不能回答人们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我认为,任何选择呆在家里带孩子的美国父母多少都被视为异类。因为社会更注重金钱和事业。从经济角度上说,在家全职照顾孩子挺麻烦的。生活昂贵,多数家长必须工作才能付得起房、车、食物、和孩子的教育。Q:你也做家务吗?在家是怎么分工的?A:十多年来,我负责大部分的家务:打扫卫生、购物等。我们夫妇俩都喜欢做饭,可以平摊这份工作。儿子现在大了,主管收拾自己的房间,也帮忙做家务。夫妻现在的分工比较均匀,差不多各做一半吧。Q:可以谈谈你的育儿经验吗?A:这不容易回答。孩子小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让他上过任何补习课,而是不断地要他接触不同的概念和技能,和他一起讨论问题。我们每天一起唱歌、听新闻、看书、讲故事、和创作艺术。我常带他在市内外逛。我是艺术家,喜欢参与活动,爱以批判性眼光看世界。我也是这样引导孩子的。这些称不上正式的课程,而是一种生活方式。我从来没有特意地为他设计任何教纲,也没有把一天时间安排成课表;我只是让他在智力和情感上有所参与和认识,了解学习周围的小社会和大世界。
Brian和儿子在一起 Q:儿子几岁上学?他和父母一样亲近吗?他和那些由妈妈在家带大的孩子有不同吗?A:他4岁时参加了一个半天的学前班;5岁时开始了全日班和幼儿园。他和父母一样亲。也敏感,能观察到有些孩子和家长不是那么亲密。我觉得他没有看到自己与那些由妈妈带大或者SAHD看大的孩子之间有任何区别。他对烹饪感兴趣,爱保持自己房间的清洁,乐意帮做家务,这倒像我。他已经意识到,男人在家的付出与他伴侣的贡献是相等的。Q:孩子现在上几年级了?读什么学校?你帮他做作业吗?他参加什么课外活动?还喜欢和你一起玩、一起做事吗?A:孩子12岁了,上7年级。一直是读公立学校。我们家长也是公立学校造就出来的。他学习很棒,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事, 功课不需要家长的帮助。我几乎每天都陪他步行两英里左右去上学;有时放学也去接他。他乐意和我分享学校的事、他和朋友间的往来。我们仍然一起做饭、看电影和电视、在市里转;也一起玩电子游戏和board games (棋盘游戏),关系密切如往。他的课外活动有戏剧、和role-playing games (角色扮演游戏)。有些活动是我教他的,有些是我们家庭曾经一起参与玩的。Q:父母参加学校或 PTA (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 家长教师会) 的活动吗?A:孩子上小学时,我们积极参加志愿者活动。妈妈帮学校修整花园;我邀请作家来与学生交谈。他上中学后,我们的参与减少了。Q:孩子什么时候意识到你是家庭妇男?他对你的角色有什么看法?他知道你带他的重要性吗?A:这个问题也不好答。他清楚我们家在很多方面与其他美国家庭不一样。这不仅仅因为我是SAHD,也因为父母是有创意的人 —— 花很多时间谈论艺术、书籍和其它事情。他看到爸妈相处和睦。他生活在一个思想开放、政治活跃的家庭,我们经常讨论美国存在的问题:白人至上、资本主义和社会中的压迫势力等。我们的生活和行为与好多家庭不同。Q:父母认为什么对孩子的成长和未来最重要?你们对他的将来有什么期待?A:善待自己和他人。只要他开心,不伤害自己和别人,做什么,我们都高兴。
Brian和孩子在一起
Q:父母开始讨论孩子的大学教育了吗?有什么计划吗? A:没有。Q:你是怎么处理疫情期间居家上班上课的?A:很难!疫情改变了我独自在家工作的状况。太太要网上上班,儿子要线上上课。我失去了工作需要的安静。只好又回到了孩子刚出生时那样,早起开始写作,划出我能找到的空间和时间来教课。挺困难的,付出了代价,挑战了自己,但还是维持了高效率。另一方面,全家在一起,互相帮忙干家务,减轻了我的工作量。从某种意义上说,丰富了我的生活。疫情的最初6个月,我们把孩子留在家里。好在父母有教育背景,能够一起教他。有意思的是,我又重当中学老师,和儿子一起阅读,讨论好的作品。Q:可否谈谈你编辑出版的书吗?A:我邀请到22位作家(都是父亲,有一小部分还是SAHD),写他们当家长的经历。他们深思自己的角色,毫不掩饰地探讨对孩子和家人的热爱,真诚地描述了做父亲的体会。我编辑,然后出版了《When I First Held You: 22 Critically Acclaimed Writers Talk about the Triumphs, Challenges, and 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 of Fatherhood》(《当我第一次抱起你: 22位深受好评的作家谈论做父亲的自豪、挑战和变革性的经历》。Q:最近有新的创作项目吗?打算再编写如何做父亲或者父母抚养孩子的书籍吗?A:刚完成了回忆录,交给了经纪人。内容涉及小时候我不知道生父,年轻时在压迫性、严教的继父权制下长大,导致对我步入成人时的伤害。也谈到我做父亲的决定。我和我的经纪人正在合写一本小说。现在还没有打算再写有关家长、做父亲或者家庭妇男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