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口抬高一寸”为何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 循迹晓讲

循迹 · 用文化给生活另一种可能

撰稿：三喵先生

前一阵，某国际大都市几乎每天都有新闻刷新大家的认知。

前些日子，有个老太太，八十了，想过生日，中国一向有尊老的传统，老年人过生日起码得有个排场，不说慈禧老佛爷六十大寿如此折腾吧，一个普通老太太想花两块钱买个寿面，去某食品店。但到了地方，店员不让进去，因为没有核酸报告，也没有这个码那个码。

虽然现在的局势，可以说是“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我在做核酸”，但老太太显然是out了，什么都不懂，只能颤巍巍拿出十块钱，求路人给她买个面。

◇ 事后相关人员对此事的回应

◇ 事后，阿婆接受采访表示，对没有买到面并不生气，只是希望码不要那么多，合并一下，老人真的跟不上的。阿婆说自己后来有邻居帮忙买了面。

但不巧的是，这位路人也已经核酸过了保质期，店员尽职尽责，严格按照要求办事。后来这路人把这事发到网上，引起了很大的舆论反响，面对汹汹舆情，食品店内部有精神传达了，说这个要被曝光了，你们要做好准备怎么应付。但是我们都是严格按照规定做的，这肯定没错的。

这事儿绝不是孤立的，再往后，大都市的疫情几经反复，终于“获得了伟大胜利”，但在宏大叙事下，无数的小人物“有阳性记录的”，丢掉了工作，甚至无家可归，倘若问起来的话，那就只好说是“企业为了怕担风险，不敢招收他们”，于是网友们愤怒了，纷纷指责这些“无良企业”，并且义愤填膺，说“国家该出手管管了”。

◇ 企业真的是在歧视这些人吗？

但说实话，这几件事情，基层的食品店和企业也是替人背锅的。一旦出现不可预测的事情，他们要负的责任非常大，自己无论如何都承担不起，于是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免责。这是人趋利避害的本能。想明白这个，就知道为什么在很多情况下，“把枪口抬高一寸”有那么难了。

很显然，这是System出了问题，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能假装看不见房间里的大象，而是必须得把这只大象拿出来好好解读一番。不是有一句话么，“你可以不关心政治，但政治一定会来关心你”，甚至把你反复摩擦。这句话，我相信很多人在这两年都是有体会的。

◇ 权力由责任而来，自需和责任对等

讲到System，就有一个绕不开的话题，那就是权力是哪里来的。当然，我说的是“权力”（public rights），不是“权利”（Civil rights），不是人人都与生俱来的，在独立宣言里说的那些，而是“居庙堂者”。

如果给权力下个定义，那么它指的是合法合规的去支配别人的行为，当然，别人凭什么得让你去支配呢？可以是“如果不这么做就要被罚”，也可以是“如果这么做会被奖赏”。但所有这一切，都只是权力制度建立以后的追加，倘若追根溯源，一个人之所以愿意让别人支配自己的行为，还是因为从内心里觉得“这么做，他得对我负责任”。

举个例子，大街上指挥交通的警察，当然会抓酒驾，去给违规停车贴罚单，他们这么做之所以能被大家认可，还是因为他们对大家的交通安全负有责任。而这个“责任”，简单理解，就是“一旦出了事儿是要被处罚的”。

既然权力来自于对别人的责任，那么在一个正常的体系当中，权力和责任就得对等，换句话说，权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这方面一个最典型的案例就是英美的船长，船沉了，船长的标准做法就是与船同沉，就像电影泰坦尼克号里描绘的那样。

◇ 泰坦尼克号船长爱德华·J·史密斯与船同沉

为什么会如此呢？船长在平时可是拥有船上最大的权力。在大航海的时代，这些船长们对船上的人那是具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看谁不顺眼直接杀掉，或者仁慈一点的话，给他一点食物和水，让他坐一条小船在大海上自生自灭。

到了近代的海军里，船长依然是船上的老大，就算是海军舰队的旗舰，司令官绝不能干涉舰长对军舰进行各种操作。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那么，为何船长会有如此大权力呢？因为在航海时，船在风浪里面，要面对各种洋流，暗礁，船长负有保全整船人性命这样的责任，自然的衍生了他巨大的权力。既然如此，他的责任如达摩克利斯之剑，如影随形，一旦沉船，就必须与船同沉——当然，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可不可以不与船同沉呢？当然可以了，但是从此之后在舆论上就大大不利了，甚至会背上懦夫的帽子，既然人言可畏，那么就足够让人生不如死——前提是脸皮不那么厚，不说出“嬉笑怒骂任汝，好官我自为之”的话来。

◇ 印第安纳波利斯号

二战末期，美国巡洋舰印第安纳波利斯号被日本潜艇击沉。舰长麦克维带着活着的人弃舰逃生。当时的美国海军沉浸在“战争差不多快打赢了”的情绪里。隔了几天才意识到这艘军舰沉了，展开搜救，到这个时候，麦克维的不少船员在海上漂了好几天，有的脱水而死，有的被鲨鱼活活咬死，消息传到国内，引起了极大的愤慨。

◇  “印第安纳波利斯”号舰长查尔斯·麦克维三世海军上校

◇  获救的“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幸存者

麦克维舰长被告上军事法庭，虽然后来各种证据表明麦克维没有渎职，他在军舰沉没之后恪尽职守，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救人，但是麦克维仍然背上了黑锅，也患上了巨大的精神疾病，背负了沉重的精神压力，直到后来60年代的时候受不了开枪自杀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麦克维舰长的遭遇是个典型。权力越大，责任就越大，即使麦克维自己在这件事情中已经尽量做到了最好，但没办法，谁让他是舰长呢？这个规矩可能不完全合理，但已经是各种组织结构中最不坏的了——这里的最不坏当然有理有据，因为有比它更坏的。且听我慢慢道来。

◇ 坏的System，集中权力的同时，推卸责任

如前文所述，正常的System里，由于权力是责任的伴生品，所以权力越大就得承担越重的责任。但是，在不走寻常路的System里，尤其是在秦制的环境下，居上位者除了集权之外，还有一条非常隐秘的统治之道，那就是推卸责任。出了事儿一定是下面人背锅，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受指责。

◇  极其喜欢对孩子的人生指手画脚，但出问题并不想承担责任，然后用“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推卸责任

中国许多家庭里的的家长制就是一个这样的典型。许多家长自以为什么都懂，给孩子填志愿，选专业，挑这挑那，甚至粗暴干涉孩子的生活，到最后有很大的概率是弄的孩子学的也不开心，整个人生就此颓废，还生出许多家庭矛盾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家长其实并不为这个决策负责，甚至还有一系列非常成熟的甩锅话术，比如“我都是为了孩子好”，诸如此类，最后为决策失误最后来买单的，去负责的，却不是家长本人，而是孩子——当孩子因为无力承担这样的责任而崩溃之时，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的家长也有说辞：“白眼狼，翅膀硬了就反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诸如此类。

此为家事。许多人的理想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带着这种“权力我什么都要，责任我不沾一点”的态度去在团队，公司和国家里做事，后果是什么可以想像，这里面最典型的就是崇祯皇帝，说起来，国事倾颓，崇祯下了好几个罪己诏，但谁敢让他负责呢？他不但不负责，还把锅推到别人头上，跟满清议和可是他的主意，但最后事情败露，他把责任推给兵部尚书陈新甲，自己继续做有为明君。

整个崇祯朝十七年，史称“崇祯五十相”，什么意思呢，内阁里的大学士换了五十个，而内阁首辅是十九个，平均每一任不到一年。而这些人，包括底下的将领们，有不少都当了他的背锅侠——这个名单可以列很长，反正直到最后，人家在老歪脖子树下的遗言是“诸臣可杀，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

◇ 对崇祯自缢煤山，就两个字评价：活该

上级撇清一切责任的同时，下级就要把所有的责任承担起来，而这样的下级，未必是很底层的，哪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也是如此。

中国历史上的丞相们有相当多下场悲惨，原因就在于此——比如秦朝的李斯。嬴政死了以后，胡亥直接表示，自己治理天下，亲历亲为，实在是过于劳累，不想这样了，还不如纵情声色而治理天下，翻译过来就是“不想承担责任，但要把权力牢牢握在手里”，有什么办法？

李斯就算不想揽这个责任也得揽下，所以就给秦二世出各种主意，所谓“薄罪重罚”，刑弃灰于道者，这其实就是把责任全都推下去。当然站在后世的角度讲，这等于是直接油门踩到底一路加速，秦二世很开心，但李斯要背负的责任并没有完，“山东盗贼蜂起”，李斯的长子李由在三川郡作战不力，于是派去调查的使者络绎不绝，到后来，赵高说李由为什么作战不力呢，都是因为他私通陈胜，所以当陈胜军队过来的时候，李由闭门不出，等等等等，这固然是“陷害”的老套路，但其实也还是让李斯家族给背了黑锅，最后李斯全家，在这样的责任推卸下被族灭，在此不再赘述。

在一个扭曲的，不正常的System里，居上位者不断收拢权力，并下推责任，崇祯和李斯都是很典型的案例。

◇ 权力和责任总要匹配，in one way or another

但是，“权力和责任总要匹配，in one way or another”，讲人话就是，即使不匹配，也总会想办法导致某种扭曲的平衡，崇祯这样的皇帝把责任给撇清了，但最后他和他的家族得到那样下场，也算是“德行匹配”。秦二世和他的家族也是如此。

而对下面的人来说，上级无责，这就意味着他们的责任无限大，具体来讲，做了事不讨好，做不好事就要被罚的非常惨。而且在秦制之下，无人可以逃脱，那么好了，摆在底下人眼前的会有这么几个选择，他要么摆烂，怠工，什么都不做（因为反正做了也是错），要么就为自己过于巨大的责任匹配一个“比制度规定大一些”的权力。

这都不用参考历史，动脑子也能琢磨出来，唯其如此，这样的责任压在头上，才不会把他们一下子压死。当然啦，在这种情况下，权力的作用对象，也就只能是比他自己更底层的人，而在基层，这样的权力作用对象，就只好是普通民众了。

所以，无论从System和心理上分析，在这种情况下指望底下的人“枪口抬高一寸”，那是一个完全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再悲观一点说，能让底下的人“不去主动作恶”，这就已经很不错了。毕竟，人性当中有非常邪恶的部分，而权责分离的System，就是释放这样邪恶最好的温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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