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关于韩国民主化转型的精彩讲座
▲尹保云教授关于「韩国的现代民主转型」的讲座深入浅出，精彩之极。想收看完整直播回放的学友，请点击文末的「阅读原文」。
1961年，朴正熙发动军事政变，开始了他长达十八年的威权统治。在这期间，韩国的经济得到缓慢发展。朴正熙下台后，韩国经济一跃而起，创造了「汉江奇迹」，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
韩国的成功，也因此被用来说明威权主义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持威权统治能够为经济发展加持观点的人，并不在少数，似乎一个落后国家要发展经济，就要通过威权主义，排除一切反对经济发展的力量一样。
这种认识是错误的。
2月23日周六晚八点，著名韩国研究专家、北京大学尹保云教授在讲解「韩国的现代民主转型」这一主题时，便首先指出。
▲尹保云老师在直播中
01.
威权主义的三种误区
事实上，人们对威权主义的认识有三个误区。
误区一，民主在某个时间点上实现一步跨越。
尹保云老师指出，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认识，将民主化的时间点看得很重要，认为在这样一个时间点上，一步一跨就能实现成功。反映在韩国的民主化过程，便是过分强调1987年这个年份，强调在这之后韩国才实现了民主化、成为民主国家，在此之前它不是民主化国家，跟民主没关系。
实际上，民主化并不简单，民主制度的建设非常艰难。在此之前的学界论说中，往往将朴正熙、全斗焕描绘成极独裁、极专制的形象。
问题在于，韩国怎么可能从一个极独裁的国家，一下子变成民主国家呢？
民主转型，并非那么一步一下就跨过去，历史远比人们想象的复杂。
▲尹保云老师在明白直播间
误区二，要搞经济增长，就要搞威权主义。
有此种误区的人，简单认为，韩国不就是威权主义吗？韩国的经济奇迹名片明摆着。
我们现在使用的手机、成熟芯片，不少是韩国生产的。韩国能在高科技行业占有市场，就是因为韩国经济发展良好，原因可不就是因为韩国搞独裁吗？
这样的推论是简单化思维。了解韩国，研究韩国以后，我们会发现，韩国的经济发展、科技发展，离不开政治民主持续不断地发展。
误区三，威权主义与民主制度完全对立。
威权主义是20世纪影响广泛的学术概念，也是最重要的学术概念。简单而言，按照美国政治学者塞缪尔·亨廷顿在《第三波：20世纪后半期民主化浪潮》中对「威权主义」的定义，可以理解为专制政府、独裁政权。
事实上，威权主义有着不同的形态。并非所有的威权主义都一样，威权主义不仅有朴正熙这样的专制政府形态，也有像李光耀之类的统治形态。
另一种专制政府是封建家族模式的政府，也即王权模式。目前典型的国家比如沙特阿拉伯，属于王权国家。政教合一的国家，比如伊朗，其宪法和《古兰经》同样重要。这些都是威权主义国家类型。
那么，韩国属于什么类型的威权主义呢？
尹保云老师分析到，韩国有宪政制度，它在这个框架下独裁，也即韩国的威权是宪政制度下的独裁。
韩国的宪政制度，首先在于它有自由民主的宪法；其次，有不同的政党竞争；再次，韩国实行分权，三权分立；与此同时，韩国有言论出版自由；有地方自治。
韩国的威权体制在于，上述要素中有不全之处，或者某一个要素发生扭曲。但是其基本框架是宪政制度。导致宪政框架要素不全或扭曲的原因很多，比如国民的素质，以及政治上的原因、经济上的原因等等，矛盾比较多，一时控制不住等等。
所以，我们不能认为，威权主义就和民主格格不入。韩国的威权主义是不充分的民主，或曰半民主，或曰有缺陷的民主。
就此而言，不能简单将韩国的民主化进程做一个截面，将1987年前的韩国视为不民主，1987年后视为民主。
韩国在现代民主转型过程中所经历的艰难，可以从战后历代韩国总统身上窥见。
02.
李承晚：东西方制度的排异与融合
尹保云老师将韩国的现代民主之路分为五个阶段：
◆第一阶段（1948-1960）：第一共和国时期，「形式民主」；
◆第二阶段（1960-1961）：第二共和国时期，「充分民主」的失败尝试；
◆第三阶段（1961-1972）：第三共和国时期，民主形式收缩、民主质量提高；
◆第四阶段（1973-1987）：第四共和国与第五共和国时期，「官僚-威权主义」；
◆第五阶段（1987-）：第六共和国时期，民主化转型完成。
在这五个阶段中，韩国总统都各自塑造了相应阶段的政治特色，同时也暴露了韩国在现代化之路中遇到的种种问题。
尹老师的讲述从李承晚开始，这是一位「瞎折腾」的总统。
▲李承晚（1875-1965，右）与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左）在大韩民国开国典礼上合影。李承晚是韩国第一届至第三届总统。李承晚本贯全州李氏，是朝鲜王朝太宗嫡长子后裔。日清甲午战争之后，投入朝鲜民族运动，曾任韩国近代第一家报纸《独立新闻》英文主笔。1898年因抨击时政被判处死刑，后改为无期徒刑，在狱中完成了第一本《韩英词典》。1919年，「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在上海成立，李承晚被选为临时政府总统，随即代表临时政府赴法国向巴黎和会递交韩国独立请愿书。1948年7月20日，在驻朝鲜美国陆军司令部军政厅的支持下，李承晚在大韩民国国会议员中获选为韩国总统，得票率92.3％，与韩国独立运动领袖金九同台竞争。
李承晚是朝鲜王朝李氏后裔，幼年接受典型的儒家教育。青年开始，李承晚在教会学校中接受西方文化的熏陶，成长为末代朝鲜王朝的反叛者，他甚至还因为抨击时政坐牢。
此后，在教会的资助下，李承晚留学美国，期间积极参与朝鲜独立运动。一战后，李承晚成为「大韩民国临时政府」临时总统。二战后，李承晚被空降回国，经过1948年第一次选举，成为韩国总统。
李承晚的整个执政生涯，体现了东西方制度在一个韩国人身上相互冲突、相互排异、相互整合的过程。
一方面，李承晚接受过完整的西方教育；另一方面，他骨子里又是一个坚定的朝鲜王朝贵族。现实让他「受制于」西方，做出了很多符合现代化规律的施政方针。
在经济上，李承晚大搞私有制，尹保云老师认为，这是李承晚对韩国最大的贡献，使韩国成为一个「比欧洲私有化还要私有化的国家」。
然而，李承晚身上始终带着朝鲜王朝的印记。当时的韩国，大部分民众思想依然比较落后，他们倾向于选择德高望重的「领导者」，李承晚自然一次又一次脱颖而出。
可惜，他过于贪图汉武帝式功业，一直高喊「北伐」，统一朝鲜半岛，为此一直保持权位不肯离开，并试图通过修改宪法延长执政期。在他任期内，派系斗争也很严重，导致50年代韩国政治一片混乱。
民主化之路，并非一两个政治精英一次性就能带领国家完成民主转型的目标。毕竟，民主政治不是先天赋予的。对此，尹保云老师说：
「民主政治需要熏陶，需要在实践中来回磨合，从而改造（一个政治家）的人格、气质和行为方式。」
50年代，在政治熏陶和锻炼中，现代韩国的第一批政治精英被塑造出来，他们也成为日后韩国政治的中坚力量。
到了60年代，李承晚已经不能够适应韩国社会的发展，1960年「4.19学运」爆发，李承晚下台，第一共和国时期结束，韩国开始了「最民主」的第二共和国时期。
03.
朴正熙：一个被过分夸大的独裁者
在第二共和国期间，韩国压缩总统权力，这是50年代成长起来的政治精英，吸取李承晚执政教训得出的结论，彼时的总统尹潽善几乎成为一个虚职。
但是，过度放松的民主，又不利于当时还很稚嫩的韩国经济发展，其后果是经济崩塌，甚至极有可能让韩国回到战争状态。
在这样的境况之下，韩国迎来了它现代化之路上最关键的一个总统，军人政治家朴正熙。
▲朴正熙（1917-1979）与他的家人合照，朴正熙为第一排左一。韩国第五届至第九届总统，也是韩国在位时间最长的总统。朴正熙出生于韩国贫苦的佃农家庭，其父因参加东学党起义被判处死刑。1939年，青年朴正熙加入日本关东军，还被报送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1945年日本投降后，朴正熙加入了临时政府的光复军。韩国独立后，朴正熙开始在部队中摸索国家经济建设的计划，并且在幕后操纵了揭露军队贪腐问题的请愿运动。1961年5月16日，朴正熙率领大约3500名政变队伍向汉城进军，发动了「5.16军事政变」。
朴正熙原本是一个中学老师，日据时期上了军官学校，打仗是一把好手，但思想略有些偏激。后来被称为「三金政治家」之一的金钟泌是朴正熙的侄女婿，在金钟泌的辅助之下，朴正熙成功发动「5·16政变」，开启了此后韩国的威权统治时代。
朴正熙当权的头两年，主要集中力量解决第二共和国时期的混乱。他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军管，稳定经济市场，并且提出了「五年计划经济」政策。
1963年，朴正熙脱下军装，参选总统。同时，他手下的军人们也一起由军转文，加入政党，参与政治。
相较于第二共和国，朴正熙时代的民主大范围收缩。首先是控制言论，尤其是马克思左派言论；其次取消地方自治政策；接着将两院制改为一院制，建立统一的国会。
这样看来，朴正熙似乎大权在握，不受控制。但在尹保云老师看来，在民主收缩的表象之下，民主的质量反而有所提高。朴正熙虽然限制了部分言论的发表，但是韩国媒体的私有化性质并没有没有改变，政府仍然无权干涉媒体的言论自由。
朴正熙时代的出版社、电视、广播、新闻媒体都是私营企业，政府并不开办媒体，当时最大的报纸《朝鲜日报》《东亚日报》都属于社团性质，最大的电视台KBS也是社团，与政府无关。政府上午宣布政策，电视台可能在晚上就会发起批评。
同时，由于意识到当时韩国民众的「幼稚病」，朴正熙还取消了地方直选行政长官。期间，他还增加了国会中反对派的力量，通过分配议席的方式，让所有政党都能够在国会中占据一定的位置。
换言之，朴正熙的独裁在中文语境中被夸大了。尽管他对舆论有限制，但他并没有在肉体上消灭反对派对他的攻击。金大中当时作为反对派，被情报局从日本绑架回来，要不是朴正熙反对把金大中弄死，金大中大概就会被淹死在海里。
他不是那么狠心的人。所以反对党不怕他。国会里开会，敢拍着桌子反对他。因为韩国的威权乃是宪政框架下的独裁，朴正熙的决定还是要有国会通过这样的持续。国会里的反对派敢这么大力反对他，自然他的权力天然收到很大约束。
而且，他非常清廉。每次选举，反对派所控制的报纸就使劲报道朴正熙的丑闻，而且拼命找朴正熙腐败的证据，但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相反，朴正熙的岳父原本是位很有资产的资本家，在朴正熙上台不仅没有借机扩大生意，反而资产逐渐缩水，最后不做生意，变为寻常人家。
尹保云老师认为，朴正熙时代的反对党力量强大，一方面源于朴正熙的政策，使反对派有机会发展自己的力量；另一方面，朴正熙对反对派实际上比较宽容，除了朴正熙个人秉性特点外，这都来自于最初奠定的民主框架对朴正熙的限制。
而且，不管朴正熙在政治上如何专权，经济发展始终是他坚持的主题。他执政之初，提出以出口为导向的经济政策，70年代后又致力于工业产业结构升级，这都使得韩国开辟除了一条适应自身境况的经济道路。
朴正熙的结局是悲剧的，他最终被自己的心腹金载圭枪杀。金载圭的身份相当于他的保卫局局长，是传统意义上的铁杆亲信。尹老师感慨道，独裁者其实没有铁杆：可能你亲自选拔的，认为是对你最忠诚的人，恰恰是以后要杀掉你的人。
当然，从外部条件来说，冷战的国际局势变换也没能给朴正熙民主转型的机会。作为一个独裁者，朴正熙也必须承担相应的代价。
04.
全斗焕：时移势易
经历过朴正熙独裁统治的韩国，又迎来一位独裁总统全斗焕。
全斗焕上台后，对民众的舆论自由和社会控制稍有所放松，相比较而言，他在执政方面比朴正熙更加自信。
朴正熙时代，不让学生随便游行，全斗焕就让他们随便游行，但不能打砸抢，只要打砸抢，我就抓你。韩国的学生，血气方刚，动不动就抢警局枪械，结果，全斗焕时代，一年里因为打砸抢抓的学生，比朴正熙时代七年还要多。
而且，舆论上，对宣传马克思主义的，也不限制了，不抓了。但全斗焕运气好，所面临的国际形势也对他有利。此时的苏联、北韩的经济发展已经疲软，韩国经济反而跃升。此时在韩国做马克思意义上的传统工运，基本上施展不开。工人听了所谓阶级剥削理论后，不能同意，说我们老板没剥削我们啊，他挣多少钱我们都知道，他要多挣了，就会多分我们工人，他要亏钱了，我们也不能欺负他，逼他给钱啊。
经济形势，城市化的发展，让马克思左派的危险降到最低，生活水平上去了，社会文明程度提高了，所以韩国真正左的很少。即使全斗焕放开了对马克思左派的意识形态限制，其实也构不成政治上的威胁了。
▲韩国前总统全斗焕（右）、卢泰愚（左）
1996年，两人同时出庭受审
韩国总统被戏称为全世界最危险的职业
几乎没有一任总统善终
但独裁终将难以维持统治，尹保云老师引用美国总统里根的观点指出，在独裁体制下，社会矛盾没有抒发渠道，越积越多，不利于政治稳定。
于是，经历1987年的民主运动之后，韩国最终完成了现代民主化转型。
从韩国的现代历史中，我们可以看到，威权政治并不是民主转型失败的借口，本土文化也不能成为现代化的拦路石。
无论是李承晚，还是朴正熙、全斗焕和卢泰愚等人，都是在这样的民主化进程中，完成其政治征途，也一次又一次刷新了韩国的民主面貌。
而在1987年之后，韩国的现代化历程依然充满曲折。金泳三、金大中等昔日的反对派开始登上政治舞台，继续革新韩国面貌，也同之前的总统一样，支付种种代价。
韩国，以蕞尔小岛，跨入世界强国之列。它的现代化历程，应当对吾国吾民有所启发。
赞曰：
道狭草木长，
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
但使愿无违。■
（PS：本文根据尹保云老师的直播内容整理，未经尹保云老师审核，如有错漏，敬请学友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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