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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柏克论帝国

保守主义评论 保守主义评论 2022-01-18

文 | 万吉庆
 
本文是《美洲三书》读书笔记的第二部分,第一部分见:读书笔记:重读《美洲三书》
 
英国历史学家麦克法兰认为,史上的帝国大多是军事帝国或意识形态帝国,而大英帝国则是经济帝国,其原始目的乃是为了赚钱。(《现代世界的诞生》,p.28)为了降低统治的成本,它采用了一种统治策略,即间接统治或代理统治,也就是将权力下移,充分利用殖民地当地统治者的精力和技巧。(同上,p.30)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为什么疆域一度占全球面积近四分之一的大英帝国,其常备武装人员却不及某些巴尔干国家来得多。


不过,这种统治策略不是凭空出现的。在此之前,大英帝国在美洲殖民地栽过跟头。前文讲到,大不列颠议会摒弃惯例,直接诉诸宗主国的主权向殖民地课税,从而引发美洲危机。

身为议员的柏克在痛斥这种做法的同时,提出了一套有别于此的帝国政策,“我自知介入了一桩崇高的委托;……不得已,我才以常人所不能的辛苦,去了解我们与殖民地相关的每件事。我这样做,也是迫于就帝国的整体政策形成某些固定的观念之必须。”(《美洲三书》,p.69)

一、帝国与殖民地的关系
 
在柏克所处的时代,大英帝国已经囊括英伦三岛、北美地区(今天的美国、加拿大)、印度等地。用柏克的话说,这是一个“庞大的、分散的、千差万别的帝国。”(《美洲三书》,p.197)
 
在他看来,“帝国,有别于单个的邦国、或王国;一个帝国,是众多的邦国在一共同首脑之下的集合体,不论这首脑是一位君主,还是居首席地位的共和国。在这样的政体中,次一级的政区,每有大量的地方特权与豁免权。(同上,p.106)换言之,帝国主权和地方的特权并非是对立的。
 
就大英帝国而言,大不列颠议会身兼两重身份:它既是“本岛的地方立法机构,直接为国内的事务制定政策”,又是帝国的实质性首脑,享有帝国的主权,“在这一身份下,监督着所有次一级的立法机构,指导它们,控制它们,却不吞灭它们。”(同上,p.63)
 
美洲危机的出现,恰恰是因为大不列颠议会混淆了自己的双重身份,在伸张帝国主权的同时,无视甚至摧毁美洲殖民者习以为常的地方特权与自由。简单说,大不列颠议会摒弃间接统治,转而寻求直接统治,这种“郡县化”的做法是美洲危机的直接根源。对此,柏克批评道,“英国是脑袋,这没错;但她不能脑袋四肢全占了。”(同上,p.142)
 
柏克认为,帝国主权和殖民地的地方特权并行不悖,“大不列颠的帝国之权利,与殖民地人在此权利下应享有的特权,是天下最相浃洽的两件事。”(同上,p.63)不过,它们的界限有时候比较模糊,难免会出现分歧、争端,审慎的政治家会将这类争端做技术化处理。
 
然而,最危险的事情,莫过于将这种争端上升为意识形态冲突。如柏克所言,在一个帝国内部,“各组成部分之间一旦发生这种不幸的争吵,最轻率的做法,莫过于帝国的首脑坚持认为:任何违逆它的意愿和行为而申明的特权,都是对它整个权威的否定。(同上,p.107)这种粗暴的、不容妥协的做法无异于逼迫殖民地之人造反,除非后者不珍惜自己的自由。


二、恢复殖民地对宗主国的信赖
 
维持帝国的和平安宁,恢复殖民地对宗主国“不加猜疑的信赖”(同上,p.73、200)向来是柏克的目标。
 
为此,他恳请大不列颠议会在殖民地问题上,重回“因俗而治”、“间接统治”的正轨,以挽回殖民地之人的心。
 
用他的话说,“构成这一伟大帝国的,是形形色色的人民,他们性格有异,处境不同,以最大的冷静使我们的统治方式顺应他们,恰是我们的义务所在。设计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方法;以命令印度斯坦土人的方式,去命令弗吉尼亚人;或以相同的计划,去管理印度的法院和萨勒姆的大陪审团;这样的妄想,我是从没有过的。”(同上,pp.193-194)

他又说,“政府是一种讲求实用的事情,设立政府是为人民的幸福,不是为了崇饰观听、造成大一统的盛景,去满足想入非非的政客的蓝图。”(同上,p.194)
 
不过,这只是柏克帝国政策的一方面。事实上,“因俗而治”、“间接统治”作为历史上比较成熟的统治术,并非大英帝国的独家专利,古罗马帝国采用过,中国元明时期的土司制度亦属于间接统治的范畴。在柏克看来,真正彰显大英帝国独特性的尚不在此。


三、帝国与自由
 
柏克认为,英国宪法的精神、自由权才是大英帝国和殖民地的纽带、粘合剂,是帝国得以壮大的内在动力,“是英国宪法的精神,涵濡了这广大的人群,进而渗透、喂养、统一、鼓舞了帝国的每一部分、甚至其最小的成员,并使得它们生气勃勃。”(《美洲三书》,p.152)
 
为了凝聚大英帝国,挽回殖民地之人的心,英国必须向他们分享自由权。

柏克在议院大声疾呼,“我要让殖民地的人民,总把他们公民权利的观念与您的政府相联结;……而一旦他们认为,您的政府是一回事,他们的特权是一回事,二者可两不相干,各自存在,则粘剂就失效了,纽带便松开了;一切将迅速地腐烂,瓦解。”(同上,p.151)他又说,“拒绝他们分享这自由,您就是割断了惟一的纽带,当初带来帝国之统一的,是这纽带,日后必保持帝国之统一的,也是这纽带。”(同上)
 
只要大英帝国成为自由的“输出者”,只要殖民地之人将自身的自由权和大英帝国牢固地绑在一起,他们自然会对宗主国生出感激、依赖之心。
 
因此,柏克在下议院苦口婆心地劝道,“政治的公平,是帝国的基石,正是出于此,我们才尽量把英国宪法的精神与恩惠,扩展到帝国的每一属地”,(p.40)只要您尚有智慧,能把本国的至高权威,一直持作自由权的庇护所,持作供奉我们共同信仰的圣殿,则英国之自由宗教所拣选的种族,所特选的子民,不论身处于何方,必把他们的脸转向您,他们越多繁衍,您就越多朋友;他们爱自由愈炽烈,服从您就愈忠顺。”(同上,p.151)
 
在我看来,以上文字是柏克帝国思想的核心。

近代政治学者浦薛凤认为,柏克对大英帝国政策的思考,蕴含着当今的“自治领”(Self-governing Dominion)原则。他评论道,“英国欲长久维持其分子国(注:殖民地)势须采用联治;万不能由伦敦之巴力门(注:Parliament音译)总揽一切大权强为远隔海洋之政治单位代订法律。柏克深信只要遵从向来经验,只要以自治赋予美洲殖民,则必无其他枝节,且与英国利益毫无妨碍。……柏克于举国上下虚荣已压倒谦和,情感已克服理智之际,犹能不辞讪笑,不惧威胁而独排众议,发挥卓见,是尤难能而可贵。”(《西洋近代政治思潮》,p.449)的确,在美洲危机期间,柏克发表这番和解言论时,承受了亲美派、英奸的骂名。这种不随大流,以国事为重的态度,确实是政治家而非政客的风范。


后来,大英帝国汲取教训,赋予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殖民地“自治领”的地位,以联邦化而非“郡县化”的方式维系了帝国的统一,这种政策转向明显受到柏克这类思想家的影响。
 
顺便多说一句,柏克的帝国思想对清末民初的中国思想界产生过影响。他说,“在政治中,宅心于高尚,绝少不是最真正的智慧;一个伟大的帝国,一群渺小的心灵,是很不般配的。”(A great empire and little minds go ill together,《美洲三书》,p.153)后来,严复在批评激进民族主义的弊害时援引过这句话,并将其译为,“小度量与大国土不可并行”。(《<严复集>补编》,p.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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