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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S. 路易斯:对现代教育的思考

邓军海 译 保守主义评论 2021-07-04

 
按:本文选自C.S. 路易斯《切今之事》(邓军海 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5-54页。原标题为“民主教育”,发表于1944年4月29日。



亚里士多德说,民主教育并不应当是指民主派(democrats)所喜欢的教育,而应当是将能维系民主制的教育。
 
除非我们认识到,民主派之所喜与民主制之所需并不必然同道,否则我们就不能清楚思考教育。
 
举例来说吧,相对于愚钝而又懒散者,聪颖而又勤勉者不能获得任何优势的教育,在一定意义上是民主的。它是平等主义的,而民主派喜爱平等。《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无谓竞赛”是“民主”竞赛,因为每个赛跑者都胜出,都获得奖章。就像嘉德骑士团那样,它认为任何优点都有的可说。在教育中,虽然无人公开主张这样一种彻头彻尾的平等主义,但是苗头已经出现。可以看到越来越高涨的呼声,要求一些孩子比其他孩子能修得更好的那些学科,不再列入必修课程。昨日是拉丁语。今日,我在一篇论文中看到,则是数学。这两门课都给某类孩子以“不公正的优势”(unfair advantage)。取缔这类优势,便是民主之一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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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理由在取缔这两门必修课程之后,就此止步。为了始终一贯,我们必须前进。我们也必须取缔所有必修课程,我们必须扩大课程表,从而使得“行行出状元”,即便那些不能或不愿完成入门学习的孩子,也能因某些事得到嘉许或宠爱,如手工或体操,道德榜样或公关礼仪,公民资质或护理豚鼠,兴趣爱好或音乐欣赏。什么都行,只要他喜欢。于是乎,没有孩子及家长觉得逊于他人。
 
如此之教育定然投民主感情之所好。它修正了天生之不平等。然而,它是否会养育民主国家,使之存活;或者即便它能存活,其存活是否可欲,则是另一码事。
 
如此教育下的国家,其存活之不大可能,无需多费唇舌。显而易见,它能免却毁灭,只要其竞争对手或敌人也被强制采取同样体系。只有在笨蛋世界里,笨蛋国家才会安全。而关于是否可欲的问题,更有意思。
 
平等诉求有两个源泉。一个来自最高贵的人类情感,一个来自最卑劣的人类情感。高贵源泉是渴求公平游戏。另一源泉则是仇恨卓越。方今之时,忽视后者之重要性,就是陈义过高。所有人都有一趋向,怨恨比自己更强大、更敏锐或更好的存在。只有借助外在的良好规训和内在的持续道德努力,这趋向才能得以改正。在没有规矩且蛮不讲理的人身上,这一趋向变本加厉,变成了对任何卓越(excellence)一种难以抚慰且无缘无故的恨。这一点,可于流行词汇中略见一斑。今日,诸如“高蹈”(highbrow)、“自恃”(upstage)、“老校情结”(old school tie)、“学究”(academic)、“自命不凡”(smug)及“自满”(complacent)之类语词风行,我们见怪不怪。当今用这些词语,都是挖苦人的:我们能感觉到其中的尖酸。
 
山雨欲来的这种“民主”教育,当然不好。因为它致力于抚慰邪恶激情,迎合嫉妒。不必怀此企图,理由有二。其一,你不会成功。嫉妒不知餍足。你越是迁就,它索求越多。你可能采取的谦卑态度抚慰不了有自卑情结的人。其二,你企图引入的平等是致命的平等。

在数学领域之外,平等(Equality)是一个纯粹的社会概念。视人为政治及经济动物之时,用它。在心灵世界,它没有位置。美(Beauty)并不民主,她更多地向少数人显现自身,而非多数人;更多显现给持之以恒且严以自律之人,而非心猿意马之人。德(Virtue)并不民主。是那些更热烈的追求者,而不是大多数人,才会成就她。真(Truth)也并不民主。她要求特别之天分、特别之勤勉,她仅仅惠顾这些人。政治民主前景堪忧,假如它试图将其平等诉求延伸至更高领域。伦理、理智或审美之民主,乃死路一条。
 
真正的民主教育,那种维系民主制的民主教育,在其自身领地之内,必须是无情的贵族气派的(ruthlessly aristocratic)不以“高蹈”为羞。设计课程时,它应当主要着眼于那些愿意求知的孩子及能够求知的孩子(除少数例外,他们是同一个孩子。那些蠢笨孩子,往往就是那些不愿求知的孩子)。在某种意义上,它必须让大多数人之利益从属于少数人之利益,它必须使中小学从属于大学。只有这样,它才会成为上知之人的养护者。离开上知之人,民主制或其他政体,都不可能繁荣。
 
“可是那些愚钝孩子怎么办?”你会问,“我家汤米怎么办?他极度紧张,他不喜欢算术和语法。难道要让他做别人家孩子的垫脚石?”我的回答是:亲爱的家长,你着实误解了汤米的真实想望及真实兴趣。只有“贵族”体系才会真正给汤米他想要的。假如容许我自主行事,汤米将会舒适地落在底部。他坐在后排,口嚼奶糖,与同学窃窃私语,时而揶揄笑闹,时而接受惩罚。自始至终,他秉持着对权威的这种有张有弛的态度。这种态度,是英国免于沦为奴才国度(a servile state)的主要保障。当他长大成人,他不必成为一个博森(注:历史人物,代指思想精英)。

这个世界上,汤米这类芸芸众生的容身之处,比博森的多很多。有成打的职位,比脑力工作报酬高出许多。在这些职位上,他会非常有用,也非常快乐。另外,他还会享有一种无价的好处:他知道自己并不聪慧。他与杰出头脑(the great brains)的分际,一直清晰。在运动场上,他拍杰出头脑的脑门。他对他们保持不乏愉悦色彩的尊敬。他会欣然承认,尽管在高尔夫球场,他能轻松击败他们,但他们知他之所不知、能他之所不能。他会成为民主政治之柱石(a pillar of democracy)。他会把做绳子的份,留给那些聪慧的人。
 
而你的所作所为,把他一心想望的那种全然自由的私人生活,当作永远的对立面,加以剥夺。你把游戏变成必修功课,从而令他无缘于真正游戏。你还想得寸进尺?拉丁文课程之设置,真是为了他好。上课时间,他心安理得地偷偷用木头雕削船只。这时,你走了进来,发现了个“人才”(talent),打发他到木刻班。于是乎,一个闹着玩又会成为门课程?你认为他会感谢你么?雕削船只的一半魅力在于这一事实,它带有对权威之抵抗。舍却这一乐趣,真正的民主政治无法存在。难道你也想剥夺他的这一乐趣?给他的癖好打分,使之冠冕堂皇,最终糊弄此可怜孩子相信,他的闹着玩,也和其他正经工作一样,自有其聪慧之处。你知道其结果么?当他走出校门,步入现实世界,他注定发现真相。
 
他或许会失望。因为你已经使得朴全之人变为花花公子。他将憎恨处人之下(inferiorities)。然而要不是你,处人之下根本不会使他恼火。揶揄嬉笑中的轻松愉悦,不受干涉的毅然决然,其价值就在于,它是草率计划的制动器(brake),是小公务员扰民习性的路边石(curb)。乱嚷“我跟你一样棒”(I’m as good as you)的妒意,从另一方面讲,正是法西斯之温床。你正在拿走这一面,助长另一面。民主政治要求,小人物不要把大人物太当回事;然而当所有小人物都认为自己就是大人物时,民主政治就会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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