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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 音|张治国: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理论探讨

四万学者关注了→ 语言学心得 2022-06-09
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理论探讨

张治国

(上海海事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201306)

张治国

上海海事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学院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研究所所长,中国语言学会语言政策与规划研究会理事,国际城市语言学会理事,国际青年应用语言学联盟(IAYALS)常务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结项评审专家。主要研究兴趣为社会语言学和语言比较教育。主持并完成国家社科项目两项、其余项目若干。在《外语教学与研究》、《外语界》、《语言文字应用》、《外语学刊》、《语言战略研究》、Journal of Multilingual and Multicultural DevelopmentGlobal Chinese等刊物上发表论文八十余篇。专著有《中美语言教育政策比较研究:以全球化时代为背景》,译著有《语言政策:社会语言学中的重要论题》及《语言管理》。


[摘 要]目前不少国家都制定了自己的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政策,以便扩大本国语言在海外的影响,但是有关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理论探讨较少,而且零散。为此,文章根据国内外相关的研究成果从理论上分析、阐明和整合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定义、属性、动力、前提、特点、主体和方法等内容,从而构建了一个初步的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理论框架,但愿能为我国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理论研究与发展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关键词]语言国际推广;语言国际传播;理论探讨

一、引言


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是世界上不少国家(尤其是大国和强国)非常重视的语言管理工作。在学术界,国内外对于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理论研究总体偏少,而且还主要集中在语言或国别的案例研究及单项内容的述评上,较全面的理论探索鲜见。目前,国内在该领域的理论研究主要在如下4个方面:第一是通过梳理世界主要语言的国际推广历史来发现其规律和特点①;第二是对国外有关语言国际传播主要思想及观点的引介、评论和总结②;第三是对语言(尤其是中文)国际传播影响因素的研究③;第四是对语言(尤其是中文)国际推广的标准建设所进行的探索。④ 国外对于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理论研究得较全面的非Cooper莫属,他从语言推广的定义、特点和媒介等几个方面构建了语言国际推广的理论框架。⑤ 另外,还有不少学者都零散地论述过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某些主题——影响因素⑥和原因分析。⑦ 但是,国内外学界至今仍缺乏对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理论的整合与梳理。为此,本文拟在学界先贤的研究基础上从理论上分析、阐明和整合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定义、属性、前提、动力、特点、主体和方法等内容,从而形成一个较粗浅的理论框架,但愿能为我国在该领域的理论研究与发展起到抛砖引玉之效。


*作者简介:张治国,男,江西于都人,上海海事大学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世界语言生活观测分析及数据库建设”(19AYY007)。

①张西平,柳若梅.研究国外语言推广政策,做好汉语的对外传播[J].语言文字应用,2006,(1);张西平,柳若梅.世界主要国家语言推广政策概览[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

②王辉.语言传播的理论探索[J].语言文字应用,2019,(2).

③吴应辉.国家硬实力是语言国际传播的决定性因素——联合国五种工作语言的国际化历程对汉语国际传播的启示[J].汉语国际传播研究,2011,(1);李宇明.什么力量在推动语言传播?[J].汉语国际传播研究,2011,(2);尹春梅.汉语国际传播影响要素研究范式探讨[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3).

④王建勤.汉语国际推广的语言标准建设与竞争策略[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8,(1).

⑤R . L . Cooper . A Framework for the Study of Language Spread . In R . L . Cooper ( eds .). Language Spread : Studies in Diffusion and Social Change [M]. Bloomington , IN :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2:5~36.

⑥J . A . Fishman , R . L . Cooper , and A . W . Conrad . The Spread of English : the Sociology of English as an Additional Language [M]. Rowley , MA : Newbury House ,1977.

⑦博纳德.斯波斯基.语言政策——社会语言学中的重要论题[M].张治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R . Phillipson . Linguistic imperialism [M]. Oxford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二、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术语界定


通常,语言推广(language promotion)也称语言传播(language spread/language diffusion/language dissemination)、语言扩散(language expansion),而且,人们把它们都视为同义词,对它们的定义也大同小异:语言传播是“某个地区在某段时间范围内不断扩大对一种语言或其方言使用的现象”①;语言传播是“经过一段时间后增加某地交际网络中某一特定语言或语言变体的交际功能”②;语言推广就是“把一门语言推广到不会说这种语言的人当中去”。③其实,语言推广或语言传播就是扩大某一特定语言或变体的使用人数和使用范围的行为,这种行为既可以出现在民族或国家内部,也可以发生在民族或国家外部。

根据国家地理概念,语言推广或传播可分为国内的语言推广或传播(internal language diffusion)和国外的语言推广或传播(external language diffusion),后者也称语言的国际推广或传播。语言的国内推广或传播是基础和根本,而语言的国际推广或传播是语言国内推广或传播的延伸和发展。语言的国际推广或传播要以国内的为前提,若国内的不成功,国际的就成了无本之木和无源之水。语言的国内推或传播是必须。且可依法(如宪法和语言法)实施。它是国家发展和政治稳定的前提。语言的国际推广或传播是附加,会受到国内外诸多因素的影响,它遇到的问题比国内推广或传播遇到的更多,情况更复杂,挑战更巨大,甚至连上述4个术语的理解与使用都变得更加复杂了。例如,中国人在美国教中文(如孔子学院或孔子课堂),这在中国人和美国人看来都属于语言的国际推广行为,容易遭到美国政府的刁难或打压(事实也是如此)。但是,当美国学校开设中文课,美国人和中国人在这些学校教中文,这种行为在美国人眼里是外语教育,不算是语言的国际推广行为,所以,美国政府不会防备它,更不会反对或打压它。上述两种行为的语言教育结果是一样的,都是扩大了中文在美国的使用人数和使用范围。因此,在理论上,我们需要划分上述两种行为:第一种属于语言的国际推广,即语言推广国在语言接受国的语言扩散行为;第二种是语言的国际传播,即语言接受国在本国的外语扩散行为。可见,语言推广、语言传播、语言扩散和语言扩展4个术语虽然是同义词,但它们在使用和内涵上还是存在一些细微差别。首先,语言扩散和语言扩展两个术语用得较少,属于中性词汇,而语言推广和语言传播两个则用得更广泛,但带有一定的感情色彩。其次,语言推广和语言传播两个术语之间存在一定的差异:语言推广凸显了“人”的因素,即语言推广国的人推广语言,体现了语言推广国的主动性,而语言接受国是语言推广的对象,具有被动性。语言传播则体现了语言接受国的主动性,即因为某语言自身具有吸引力或具备较高的经济价值或文化价值而被语言接受国的人们所选、所学和所用。此时,语言的传播可能不是语言推广的直接结果,但可能属于语言推广的间接结果,这是语言推广的最高境界。例如,现在的英语就达到这种境界,因为英语在全世界(尤其是在英语外圈国家)的传播主要是靠各国自己的主动选择和教育,而不是全靠英语国家的推广。所以,斯波斯基说,英语的推广不是英语国家语言管理机构所努力的成就,而是世界非英语国家自己主动选择和学习的结果。④菲利普森则认为英语的推广是英语帝国主义的结果。⑤其实,他们两人各说对了一半:英语的成功推广最初理所当然是英语国家(尤其是英国和美国)语言政策或语言管理的结果,英国利用军事和殖民手段在世界各地(尤其是现在的英语内圈和外圈国家)强行推广英语,这的确是英语帝国主义的表现,从这一点来说菲利普森是对的。但二战后(尤其是进人全球化时代后),世界各个非英语国家都非常重视英语的教育和使用,这的确不是英语国家语言政策或英语推广政策的功劳。从这一点来看,斯波斯基也是没错的。由此可见,语言推广和语言传播的确存在一些差异(见图1):根据人类活动的推拉模式(push-pull model)⑥,语言推广是通过外部的推力(push force)来瞄准语言接受国,给人一种“要我学”的态势,而语言传播是通过内部的拉力(pull force)来吸引语言接受国,给人一种“我要学”的感觉。它们的最终目的和结果是一样的:增加某一语言的使用人数和范围。总之,语言的国际推广是第一步,语言的国际传播是第二步。第一步是起点,很关键,第二步是终点或结果,很重要。语言的国际推广以语言推广国为主,语言接受国为辅,而语言的国际传播则正好相反。不管是语言的国际推广还是国际传播,其发生的地点都是以语言接受国为主,语言推广国为辅。本文要探讨的是语言的国际推广和国际传播,为了不产生歧义和意思完整,便把两个术语合并起来使用——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这既可体现其不同的发展阶段与特点,又可表明它们之间的衔接关系和整体性。


图1 语言国际推广和语言国际传播


①李延福.国外语言学通观[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6:722.

②R . L . Cooper . A Framework for the Study of Language Spread [A]. In R . L . Cooper ( eds .). Language Spread : Studies in Diffusion and Social Change [C]. Bloomington , IN :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2:6,5~36.

③B . Spolsky . Sociolinguistics [M]. Shanghai :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0:123.

④博纳德·斯波斯基.语言政策﹣社会语言学中的重要论题[M].张治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103.

⑤R . Phillipson . Linguistic imperialism [M]. Oxford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⑥E . S . Lee . A theory of migration [J]. Demography ,1966,(3).

三、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学科属性


为了更好地推广与传播某一语言,不管是语言推广国还是语言接受国,它们都会以各种形式来制定相关的语言政策。有关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方面的规划或政策叫语言国际推广政策(language promotion policy)或语言国际传播政策(language spread policy),合称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政策,属于跨国语言政策(transnational language policy),比国内语言政策(domestic language policy)遇到的挑战更大。

在学科属性上,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属于应用语言学或社会语言学的研究范畴,研究视野较泛化而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政策则属于语言政策中习得规划的研究对象或内容,研究视野较集中。不管是语言推广,还是语言传播,它们都是要通过教育来扩大语言的使用人数和使用领域,因此,把它们归为语言习得规划或语言教育政策是合情合理的。但Cooper 认为,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政策主要属于语言习得规划研究的对象,但有时也有语言地位规划的属性,因为它要确定某一特定语言是否具备较高的社会地位或社会功能,并值得推广。①

从国家利益来说,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对语言推广国、语言接受国和被推广的语言都是有利的(详见下文的“动力”部分)。但是,从人类语言的角度来说,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也存在一些不足。例如.它们容易破坏一个地区的语言生态,使得某些弱势语言难以生存,因为“任何语言,一旦不用就会流失,就不会在你的大脑中即时自动显现。同时,双语或多语学习是零和博弈,英文多用了,其他语言使用的时间就少了,久之,这些语言的能力就会变弱。”② 所以,有人提出在语言使用的国际场合(如国际组织)中,强势语言国家要给弱势语言国家一定的语言税(language tax)。③ 这未必有道理或能付诸实践,但起码反映了一种为弱势语言思考的态度。



①R . L . Cooper . Language Planning and Social Change[M]. Cambridge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9.

②张治国.政治家的语言生活和语言治理——以新加坡李光耀为例[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5).

③U . Ammon . Language conflicts in the European Union : On finding a politically acceptable and practicable solution for EU institutions that satisfies diverging interests [J].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Applied Linguistics ,2006,(3).

四、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动力


人类追求的东西无非是物质和精神,人类学习和使用外语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物质和精神需求。为此,我们可把语言的价值分为经济价值、文化价值和情感价值。经济价值是物质,情感价值属精神,文化价值则为部分物质和部分精神的合体。物质是绝大多数人的首要追求,之后才是精神。① 因此,语言的经济价值是语言推广与传播的主要动力,文化价值和情感价值是辅助,也就是说,外语学习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使自己获益,尤其是物质上的获益。Whiteley指出:“没有与外人交际的需求,且没有其他动力时,那么一个人就不会有学习母语之外语言的欲望。”② 此外,对于人类而言,没有意义或没有利益的事情即使做了,也难以长期坚持。同理,对于人类的合作来说,仅对一方有意义或有利益的事情也是难以长久维持的。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就是语言推广国和语言接受国之间的一种国际合作,只有对双方都有利时才能长久进行。那么,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具体动力在哪呢?

对于语言推广国而言,世界上似乎没有哪个国家不喜欢别国的人来学习自己的语言。世界上也没有哪个国家不愿意把自己的语言推广到海外去,因为这有许多好处,但也需推广成本。语言的国际推广至少有以下几个益处:首先,有利于增加该语言的使用人数和使用范围,从而可以增强该语言的活力和魅力。例如,英语的全球推广与传播使得英语成为世上目前最强大的通用语,英语于是应用于世界各地的众多行业和领域。其次,有利于增强语言推广国的软实力。语言的同化,容易带来思想的同化。因为语言的学习过程就是文化思想的接触与灌输过程,语言的国际推广可以把本国的历史、地理、哲学、文化等内容通过语言传输给外国学习者,从而可以增加国际理解和扩大语言推广国的影响力和吸引力,进而增强推广国的软实力。对于现代国家来说,软实力与硬实力同样重要,但软实力是一种用钱买不到的东西。第三,有利于语言推广国的社会经济发展。全球化时代许多事情都需要国际视野和国际影响,语言的国际化有助于本国的思想文化及产品等走向世界,从而给语言推广国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例如,英语的国际推广仅仅在英语教育和英语出版方面就为英美等英语国家带来大量的就业岗位和巨大的财政收人。

对于语言接受国来说,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从不接受外语学习,因为学习和使用别国的语言至少可以给自己带来如下利益:第一,可以促进语言推广国和语言接受国之间的人文交流,进而促进国家间的了解和合作,因此,外语教育的鼓励或限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一个国家对外开放的程度。第二,可以促进语言接受国的社会经济发展。语言是资源,学习强国或大国的语言,可以带来强国或大国的资源。而且,语言推广国的实力越强,其语言魅力就越大,给学习者带来的资源就会越多。对于个体来说,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和得到更高的收人;对于国家来讲,可以学习对方先进的技术和灿烂的文化。第三,可以加强语言接受国的外语信息管理和情报收集,确保国家的信息安全和发展。例如,美国的关键语言计划(即学习外国语言计划)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本国的情报收集和信息安全。

当语言推广国认识到语言国际推广的益处后,就会对语言的国际推广制定政策,采取措施,从而形成推力(见图2)。同理,语言接受国就会形成拉力。语言的推广主要是靠推力,拉力只是辅助作用,而语言的传播主要是靠拉力,推力只是辅助作用。对于语言推广国而言,推力是主动,是内在因素,而拉力是被动,是外在因素。对于语言接受国而言,情况正好相反。此外,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既需要推力,也需要拉力,而且,语言推广国和语言接受国都可以通过“走出去”和“请进来”两种基本方式来拓展自己的推力和拉力。


图2 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中的推力与拉力


①张治国.语言价值、语言选择和语言政策[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5).

②W . Whiteley . Swahili : the Rise of a National Language . Studies in African History [M] London ; Methuen ,1969:13.

五、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前提


世上共有6000多种语言,各种语言都有向外延伸或扩展的期待与梦想,但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是有条件或前提的,并非每种语言都适合国际推广与传播。尽管影响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因素有很多,但归根结底是语言推广国的综合国力以及语言的自身活力。

第一,语言推广国必须具有较强大的综合国力。国家综合国力强大时,其语言的经济价值就高,别国的人民才愿意学习它,并能通过该语言获得更多的资源或利益(尤其是经济利益),因此该语言才能得到较好的国际推广与传播。例如,英语之所以在世界各国受到青睐,是因为英语与现代科技、经济发展和国际化等内容密切相关。英语背后一直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一两次世界大战以前有英国,二战之后有美国,外加英语的内圈国家不止一个,而是好几个——英国、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而且这些国家都是发达国家。这些都增加了英语的活力和经济价值。再如,中国古代国家强盛,汉语魅力光芒四射,当时我们并没有向外推广自己的语言(即没有推力,说明认识不足),但周边邻邦纷纷派出留学生来中国学习汉语(即有拉力)。但是,到了清末,国力衰微,汉语的国际传播几乎停止,越南、朝鲜和韩国都在中国国力最薄弱时纷纷采取了去汉字的语言政策。可见,只有国家强,语言才强;只有国家强大,才有资本或条件进行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语言的价值“不在语言本身,而在社会”。① 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是国家综合发展的末端产品,换言之,语言的传播要以国家的政治稳定、经济发达和科技先进等诸多条件为基础,国家不强,人们再努力推广,其作用也不大。

第二,国际推广与传播的语言必须是世界、国家或地区强势语言,这些语言活力旺盛。如今,世界上每个国家其实都是多语国家,任何国家在国际上推广自己的语言时都是选择本国最强势的语言通常是本国的国语或官方语言。因为强势语言本体发展较好,地位较高,功能较多,使用较广,声望较大。此外,也只有强势语言才值得国际推广与国际传播,因为人类在选择想要学习的语言时经常会遵循“往上走”的原则:学习比自己母语更强势的语言,也就是说,人们更愿意学习比自己母语的语言价值更大的语言,从而导致强势语言越加强势,而势语言则越加弱势。强势语言的价值(尤其是经济价值)较高,就意味着该语言能给国外的学习者和使用者直接或间接带来更多的益处。


①李宇明.探索语言传播规律[A].张西平,柳若梅.世界主要国家语言推广政策概览(序一) [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

六、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特点


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之所以要比国内的成本更高,难度更大,是因为前者会受到语言传播和语言接受两国人民在“心理”“社会”和“语言”等方面的影响,并具有如下几个显著特点:

第一,跨国性。语言推广国在别人的土地上推广自己的语言,首先必须了解和尊重语言接受国的法律和习俗,然后还得知道别人是否有接受该语言的需求。一个国家的国语在国内的推广与传播往往是法律规定的,国内的学习者(即公民)没有语言选择的余地,大家都必须学习它,而语言的国际推广行动则不能超越当地国家的主权,更不能违背当地国家的法律法规,而主要得依靠公共外交,即“魅力攻势”( charm offensive )。

第二,竞争性。世界诸多国家(尤其是大国和强国)都在海外推广自己的语言,因此,对于语言推广国来说,在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中语言的竞争是不可避免的。对于语言接受国来说,外语的选择是必须的,即进行语种规划。人类历来在面对竞争或选择时都会采取“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的原则,语言的竞争和选择也不例外。外语学习时的语言选择是建立在一定的利益需求和价值选择上的,即主要是根据物质利益或语言的经济价值来进行的。

第三,长时性。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很难,一个人要掌握一门外语费时费力,但要遗忘外语却轻而易举,因此,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绝非一朝一夕之事。Cooper指出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要“经过岁月的沉淀”(over time),要“以时间为基础”(time-based),要“依靠时间”(time-dependent)。① Warner则提出了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S”形曲线图”(S-shaped diffusion curve)(见图3):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初期速度缓慢,然后逐渐加速,接下来是疲软乏力阶段,最后则是攀升直至最高点阶段。②


图3 语言传播的S形曲线图


此外,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也非一劳永逸之事。一个人的语言能力(尤其是外语能力)是动态的,长期不用,水平就下降。而且,外语学习的对象也是动态的,一批学生毕业或结后,还需要新的一批学生进来,否则外语学习就断代。因此,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工作需要不停地进行,否则就容易出现前功尽弃的现象。例如,西班牙在菲律宾殖民了400多年,西班牙语(简称西语)在该国的推广一直在进行,但后来美国取代西班牙,成为菲律宾的殖民宗主国,英语的推广与传播也就代替了西语的推广与传播。于是,至今菲律宾会西语的人也就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人了。

第四,渗透性。语言行为渗透性(behavioral pervasiveness)是指语言接受国的人对某一推广语言的接受程度。评价语言行为渗透性的标准有4个:语言意识(awareness),即学习者知道世上有这么一种语言,它具有某些特定的交际功能,可用于某些特定的交际场合;语言评价(evaluation),即学习者对推广语言的价值判断,如果有利,他们愿意学,如果无利,则不学。正如Warner 所说:“假如一门语言无法帮助其学习者或使用者实现某些目标,那么很少有人愿意去学习它或使用它”③;语言水平(proficiency),评价语言水平不能仅看学习者在语音或语法等方面的准确性及流利度,而更要看语言学习者为实现某一语言交际功能而使用该语言的程度;语言使用(usage),判断学习者的语言使用,需要从其使用的绝对频率(absolute frequency)和相对频率(relative frequency)两方面来考虑,前者是指该语言使用的实际次数,后者是指该语言与其他语言使用次数的比较。例如,我们来看两位以色列人的英语使用情况:他俩每周都花大概相同长度的时间去看一次英语报纸,但第一位每天还看一份希伯来语报纸,而第二位则没有。这两位的英语使用频率是一样的,但第一位主要是靠希伯来语来阅读报纸,英语是偶尔行为,而第二位仅用英语来阅读报纸。换句话说,两者使用英语的绝对频率一样,但相对频率不同,因此,第二位的英语使用或英语的渗透性要好于第一位。上述4个标准只有共同起作用时才能说明语言渗透的效果较好,否则任何一个项目的达标都不能说明其他几个项目也很理想。

第五,马太效应。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具有马太效应(Matthew Effect)的特点,即越是世界强势语言,各国想要学习和使用它的人就越多,该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就越容易,效果也就越好。反之,越是弱势语言,其学习者和使用者就越少,该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也就越难。目前,英语是世界上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最成功的语言。但是,世界语言秩序也绝非永远固定不变的,各国社会的重大变化可以改变其语言强弱的状况,从而使得某些强势的语言不再那么强势(如拉丁语),某些不够强势的语言变得更加强势(如英语)。④


①R . L . Cooper . A Framework for the Study of Language Spread [A]. In R . L . Cooper ( eds .). Language Spread : Studies  in Diffusion and Social Change [C]. Bloomington , IN :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2:5~36.

②K . E . Warner , The need for some innovative concepts of innovation : an examination of research on the diffusion of innovations [J]. Policy Sciences ,I974,(5).

③R . L . Cooper . A Framework for the Study of Language Spread [A]. In R . L . Cooper ( eds .). Language Spread : Studies in Diffusion and Social Change [C]. Bloomington , IN :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2:11.5~36.

④张治国,郭勤.从语言政策视角看英语从“平民语言”发展为“贵族语言”[J].语言政策与规划研究,2019,(1).

七、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主体


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分有意和无意两种,有意是专业行为,无意是顺带或附带产品。政府层面的往住属于有意的专业行为,它的目的性强,影响面广,活动具有显性特点,推广效果良好,但推广行为容易招至反对。非政府层面的是无意的顺带行为,它的目的性弱,活动带有隐性特征,推广效果缓慢,但推广行为不易碰到阻碍或反对。个人的语言推广与传播行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会受人尊重和得到夸赞。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没有政府的政策引导与资金支持肯定是不行的,但也不应该光是政府行为,而应当是政府、民间及个人一起行动,便可形成一个立体的多层面的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行为主体。

(一)政府层面

1.政府直属机构或部内:教育部、文化和旅游部、外交部等

各国政府机构或部门可以使用很多方式方法来主导、引导或直接参与各种有关语言国际推广及传

播的活动。例如,政府可以通过制定政策来号召国家相关部内及人员进行语言国际推广及传播的活动;大多国家都通过本国的官方机构,如教育部、文化和旅游部和外交部(特别是其驻外使馆),来推广本国的语言和文化;有些国家的教育部通过双方对等原则在各自国家的学校开设对方国家的语言课程;有些国家还通过相关政府部内来直接干预有关语言国际推广及传播的活动。例如,1994年,法国曾试图限制欧洲众多组织中的工作语言数量。于是,德国联邦参议院立即做出反应,要维护德语在这些组织中的地位,并建议欧盟的工作语言由英语和法语两种语言改为英语、法语和德语3种语言。①

2.国家视野下的语言推广机构

语言推广机构(language diffusion agency)可以作为官方或半官方机构来推广本国的语言和文化。它犹如品牌商品的代销点或经销商,可以促进语言的海外推广,而且,目标清晰、专业性强。于是,一些大国或强国都建立了自己的语言推广机构,如英国的“文化委员会”、法国的“法语联盟”、西班牙的“塞万提斯学院”、葡萄牙的“卡蒙斯学院”、德国的“歌德学院”、意大利的“但丁学院”、俄罗斯的“普希金俄语学院”、日本的“国际交流基金会”、韩国的“世宗学院”、印度的“甘地学院”和中国的“孔子学院”。语言推广机构的建立与发展是语言推广的一种重要形式,但不是唯一的形式。试问我们很多中国人学会英语,是因为英国文化委员会的英语推广吗?显然不是,而是本国拉力的作用。此外,语言推广机构的发展要注重国家及地区的布局规划②,还要注意政治的敏感性。由于政府层面的语言推广与传播“树大招风”,容易产生国际上的政治敏感及过度解读,所以,政府层面的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应该采取“高政治认知”和“低政治策略”的方法,也就是尽量“只做,不说”或者是“多做,少说”。

二)非政府层面

1.民间机构组织

民间语言推广与传播机构形式多样,如语言协会、语言研究机构、基金会、私人或企业语言培训学校、网站、媒体等。它们可以通过各种方式来推广与传播语言,如办学、讲座、举办活动、研究与出版、资助等。例如,“在向海外推广英语的过程中,美国的民间机构比政府更为主动,并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③ 美国成立于1966年的世界英语教师协会(TESOL)现有6万多会员,他们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英语教师或相关人员,而协会的主要任务是培训英语教师、出版英语教科书和英语杂志、交流教学经验、为海外英语教学精心设计课程内容。此外,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福特基金会和卡耐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等依靠其雄厚的资金每年都资助英语的海外教育。

2.宗教组织

宗教需要通过语言来呈现、保存和传播,还需要通过语言来阐述、解释和理解。宗教的神圣性、严肃性和庄重性要求宗教语言必须是规范的、纯洁的、准确的和权威的。为此,有些宗教往往都与某一门或几内特定的语言紧密相连,如伊斯兰教与阿拉伯语,佛教与梵语和巴利语,犹太教与希伯来语,罗马天主教与拉丁语、法语、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而且,有些宗教(如伊斯兰教和犹太教)因担心翻译造成失真误传而更喜欢使用单一的宗教语言来保存其宗教文本,并用单一的宗教语言来举行宗教仪式。④ 当教会选择某一宗教语言而当地信徒不懂该语言时,牧师等神职人员首先要做的是教当地信徒掌握该宗教语言,然后才是传教。于是,宗教在传教的过程中无意中传播了某些语言,宗教也就成了推动语言传播的最大力量之一。⑤


①丹尼斯.埃杰.语言规划与语言政策的驱动过程[M].吴志杰,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59.

③张治国.孔子学院布局规划调查研究:以中国周边国家为例[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2019,(1).

③顾钧.美国[A].张西平,柳若梅.世界主要国家语言推广政策概览[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59,95~106.

④R . L . Cooper . Language Planning and Social Change [M]. Cambridge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9.

⑤C . A . Ferguson , Religious factors in language spread [A]. In R . L . Cooper ( eds .). Language Spread : Studies in Diffusion and Social Change [C]. Bloomington , IN :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2:95~106.

3.跨国公司

跨国公司(transnational / multi - national corporation)实力雄厚,国际化程度高,视野开阔,国际人才多。它们参与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工作具有很多优势:隐蔽性(如招聘员工时附带语言要求,这能刺激当地人对某一外语的学习,且不会被认为是语言推广行为)、商业性(如美国迪斯尼公司为全世界提供的迪斯尼英语,其商业利润十分可观,影响巨大。可见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可以商业化和市场化)和实用性(跨国公司的语言政策和语言推广可以提高语言接受国人们的语言实用水平,而不是课堂上或书本上的语言,语言推广效果显著)。此外,有些跨国公司还会通过基金会的形式资助某些专业的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机构。例如,日本的三得利基金会(Suntory Foundation)和大和基金会(Daiwa Foundation )都会向国内外的一些日语学术机构提供资助。①

4.个人

个人在参与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工作时,其形式林林总总,表现不一。例如,可以在海外跨国婚姻或移民家庭中保持自己母语在家庭中的传承与使用,让自己的晚辈或配偶学会自己的语言,这也是一种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行为(如歌手费翔的母亲和滑雪运动员谷爱凌的母亲在海外坚持让自己的小孩学中文);也可以把个人职业的发展与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工作结合起来(如美国马里兰大学的周明朗教授和挪威卑尔根大学的赵守辉教授都在海外以教授中文为业);还可以与自己的日常生活结合起来(如美国有些老人免费教外国人英语,这种行为既推广了英语,又消除了自己的寂寞和增添了自己的生活乐趣)。总之,个人行为看似渺小,影响不大,但人多了就可集腋成裘,积土成山。


①丹尼斯.埃杰.语言规划与语言政策的驱动过程[M].吴志杰,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64.

八、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方法



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形式多种多样,但总体上可分硬手段和软手段两种(见图4)。


图4 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流程图


1.硬手段

硬手段是指通过军事征服和殖民统治来强行推广与传播语言的手段。这是一种武力强迫的手段,其效果是最好的,但这是一种野蛮的手段,是一种剥夺语言人权的手段,主要出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现代社会已经不适用了。历史上,不少帝国都是通过硬手段来推广语言。例如,阿拉米语(Aramaic)在古代中东的应用,拉丁语在罗马帝国的传播,玛雅语(Mayan)在中美洲的扩散,阿拉伯语在伊斯兰帝国或阿拉伯帝国的蔓延,西班牙语在新大陆的扩展,法语在非洲、亚洲和太平洋岛国的推广。① 英语是如今世界最常用的世界通用语,其国际推广与传播的成功主要是靠英帝国最初使用的硬手段:英帝国在欧洲(如爱尔兰)、北美洲(如美国)、亚洲(如印度)、非洲(如南非)和大洋洲(如新西兰)通过武力镇压和殖民统治来强行推广英语,从而形成了如今的英语内圈国家(把英语作为国语)和英语外圈国家(把英语作为官方语言)。这些语言的成功传播都是依靠军事征服来实现的。而且,有些被推广和传播的语言比其帝国还命长,出现了“帝国已亡而语言犹存”的现象,如阿拉伯语、希腊语和拉丁语。

如图4所示,假如能把本国语言成为别国的国语和官方语言,其结果是很难再改变了,这也是语言国际推广的最高境界,但要达到这种境界只有通过硬手段才能实现,而现代社会任何国家都很难甚至几乎不可能把自己本国的语言推广成别国的国语或官方语言,能做的就是成为别国的外语,而一国的外语名单是动态的,只要语言推广国的综合国力变弱,国际影响力减少,其语言的地位就会降低。而且,目前,世界上绝大多数非英语国家(即英语扩展圈国家)都把英语作为自己的第一外语,于是其他语言只能追求第二外语或其他外语的地位了。

2.软手段

软手段是指通过宗教、经济、政治和文化等来吸引和扩大语言学习者和使用者的手段。在宗教方面,有些宗教在传播其教义的过程中附带推广与传播了某一特定的宗教语言。如梵语在印度之外的传播,并非通过军事扩张手段,而是依靠人们宗教、文化与贸易上的往来进行推广的。② 罗马帝国的扩张以及基督教的传播使得拉丁语和希腊语能够在欧洲、非洲和亚洲传播③,现在,国际上往往都只能通过“和平宣传”和“贸易活动”等方式来推广自己的语言,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只可智取,不可强攻”,也就意味着如今的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要用软手段,不可使用硬手段。此外,在软手段的应用(如语推广与传播政策的制定与实施)上,应该自上而下,但语言的传播行为则应该是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相结合。前者有轰动效应,可以使语言传播快些,后者有群众基础,可以使语言传播稳些,如果一门语言没有广大群众的学习和使用,那么这门语言的传播很难普及。


①博纳德.斯波斯基.语言政策﹣社会语言学中的重要论题[M].张治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88.

②N . Ostler . The Last Lingua Franca [M]. London : Penguin ,2010.

③H. Kahane& . R . Kahane . Language spread and language policy : The prototype of Latin and Greek[A] . In P . H . Lowenberg ( Ed .), Language Spread and Language Policy : Issues , Implications , and Case Studies [C]. Washington , DC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 ,1988:6~24.

九、结论


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理论的研究与实践都少不了如下内容:概念、属性、前提、动力、特点、主体和方法,这些是构成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理论的基础和核心。尽管文中某些内容还有完善的空间,但本文构建的理论框架能为我们未来的发展提供借鉴和参考。此外,本文研究的核心观点如下: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有共同点,也有差异,我们应该对它们细化并区别对待;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在学术上属于社会语言学或语言政策及规划学科的内容,这些领域应该给予它们更多的关注与探讨;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必须以语言推广国的综合国力和语言活力为前提,否则该工作很难推进或者难以长时间推进;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根本动力是追求本国利益(如软实力和资源)的最大化;语言的国际推广与传播跟国内的不同,其特点是跨国性、竞争性、长时性、渗透性以及马太效应,这些特点都表明了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难度,我们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和应对策略;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主体不仅仅是政府与语言推广机构,还可以是民间机构、跨国公司、宗教组织、个体等等;当今世界,语言国际推广与传播的方法不允许采用军事或殖民等硬手段,而只能通过经济、文化等软手段来开展。


[责任编辑:张黎玲]



END


本文来源:《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2022年1月 第20卷第1期


本文转自:语言政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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