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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一星 | 沈家煊:语言学中有趣的“量子纠缠”现象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复旦新学术 Author 沈家煊

沈家煊(1946 - )著名语言学家,籍贯浙江吴兴(今湖州市吴兴区),上海市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史哲学部委员、语言研究所前任所长(1999-2009)、中国语言学会会长、国际汉语学会会长、《中国语文》和《当代语言学》杂志主编、南开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研究领域包括英汉比较语法、语法理论、汉语语法的语用和认知研究、口误的心理语言学研究等。国内外发表论文、综述、书评等数十篇,主要有《“有界”与“无界”》、《英汉介词对比》、《口误类例》等,专著《不对称与标记论》,主要译著《语言共性与语言类型》。现正从事基础理论课题“认知语法的理论与实践”的研究,并主持社科院重大科研项目“现代汉语口语语料库”。


本期导读

互文也叫“互文见义”,过去认为是古诗文常采用的一种修辞手法,解释是“参互成文,合而见义”。具体指,上下两句或一句话中的两个部分,看似各说一事,实际是上文里含有下文将要出现的词,下文里含有上文已经出现的词,互相阐发和补充,说的是一件事,表达的是一个意思,“虽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文心雕龙·丽辞》)。句内、句间、隔句都能互文:

句内互文:秦时明月汉时关。(王昌龄《出塞》)

句间互文: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孔雀东南飞》)

隔句互文:十旬休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王勃《滕王阁序》)

排句互文: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木兰辞》)

互文并不限于古诗文,大量的四字语是互文,含各种结构关系,是最常见、最稳定的互文形式:

男欢女爱(主谓)捕风捉影(动宾)赶尽杀绝(动补)

油嘴滑舌(定中)横冲直撞(状中)牛鬼蛇神(并列)

……

这些我们用惯了的词语到底有何奥妙?今天的推文就带读者们了解一下语言学里的“互文”。


“互文”和“联语”的当代阐释——兼论“平行处理”和“动态处理”


本文作者 | 沈家煊

作者单位 |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

内容来源 | 《当代修辞学》2020年第1期



全文精读

一、“互文”和“平行处理”

互文见义

互文是语言学中的“量子纠缠”:“男欢女爱”,“男”和“女”,“欢”和“爱”,虽然隔开,但是“纠缠”在一起,不能单独描述,只能作为整体来看待。“你来我往”不等于“你来+我往”,也不等于“你我+来往”,意义只有用一个二维度的矩阵才能表示,横向接续关系,纵向选择关系:

“你死我活”,跟“薛定谔的猫”一样,“你我”都处在“死”和“活”的叠加态。Bruza et al.(2009)通过词汇联想的心理实验发现,人的心理词库(mental lexicon)具有类似量子纠缠的性质,量子论可能为新的人类认知和信息处理模型提供理论基础。

互文四字语能产性极强,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的有“风情月债、女怨男痴、歪心邪意、抖肠搜肺、灸胃扇肝、喷酒供饭、国贼禄蠹”(郭绍虞1979)等等,解放后新创的有“深耕细作、学懂弄通、兴无灭资、大干快上、赶英超美”等等,最近餐馆开展“明灶亮厨”活动,公安实施“扫黄除黑”行动,外交奉行“互利共赢”政策。还有大量的俗语、谚语、惯用语是口头常说的互文:

来无影去无踪 | 你一言我一语 | 前怕狼后怕虎 | 说一千道一万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 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行 | 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生活的烦恼跟妈妈说说,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谈谈

汉语的互文大多不能直接翻译成英文,例如:

兵临城下,将至壕边,岂可束手待毙?(《三国演义》)

Shall w e fold our arms and w ait to be slain w hen the enemy is already at the city gate?

“兵临城下,将至壕边”要是译成“when the enemy's soldiers are already at the city gate and their generals already by the trench”,不仅累赘而且曲解了互文的原义。传统所说的互文已经超越短语、单句、复句的区别,包含主谓、动宾、偏正等各种结构关系,覆盖雅俗等多种语体。


广义互文(对言)

狭义的互文是上下文里有部分可以互换的字词,“天不怕地不怕”,“天”和“地”可以互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翻”和“覆”、“云”和“雨”都可以互换。广义的互文没有这个限制,没有字词可以互换,但是仍然两句合在一起表达一个意思,或强调一个意思,单说其中一部分意思不明或不显,这样的四字语也多不胜举,如“上行下效,花好月圆,正大光明,天高地远”等。广义互文是更常见的互文:

高不成,低不就 | 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 看菜吃饭,量体裁衣 |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 空话连篇,言之无物 | 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 不信由他不信,事实总是事实 | 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 |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 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

广义互文是上文含有下文的全部,下文含有上文的全部

可以“对言”或“对言见义”称之;狭义互文是对言的一种。有的对言是正反对,如“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有的对言是类比对,如“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的对言是同义反复,如“无的放矢不看对象”,“空话连篇言之无物”。对言能表达因果、承接、转折、假设等多种语义关系,这样的对言过去叫“流水对”:

眼不见心不烦 |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因果)

活到老学到老 | 既来之则安之(承接)

创业易守业难 | 挂羊头卖狗肉(转折)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假设)

重叠式四字语属于同义反复的互文,互文四字语中有许多跟重叠四字语十分接近,是重叠四字语的变异形式,例如:

重叠式         互文式

蹦蹦跳跳 活蹦乱跳 一蹦一跳 又蹦又跳 连蹦带跳

长长短短 你长我短 问长问短 有长有短 取长补短

花花草草 红花绿草 拈花惹草 弄花弄草 花败草枯

看数量重叠式“一个一个”如何变化成各种四字互文:

一个一个(数量重叠)  七家八家(异数同名)

七个八个(异数同量)  三番五次(异数异量)

一丝一毫(同数异量)  丈一丈二(同量异数)

一头一脸(同数异名)  石一石二(同名异量)

可以说互文都是准重叠,重叠是最简单的互文。重叠和重复有区别,但是也没有明确的分界,重复也是互文:

吃着吃着就倒下了。(重复)

吃着喝着就倒下了。(互文)

再忍一会儿,再忍一会儿。(重复)

再忍一会儿,再挺一会儿。(互文)

不带啥不带啥也捆了个大行李。(重复)

不带这不带那也捆了个大行李。(互文)

重叠和重复统称“重言”,都是最简单最基本的互文对言。所谓的“动词拷贝”句式,例如“喝酒喝醉、骑马骑累、读书读傻”,其实跟“靠山吃山、听之任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并未起“名词拷贝式”的名称)一样,都是互文见义。


互文的普遍性

互文的普遍性超出上面所说的广义互文。汉语的复合词或复合字组(以双音为主)其实也都是互文对言。并列关系的不用说,可以把四字互文看作复字互文的放大版、充盈版,例如“你来我往”是‘来往”的放大版、充盈版:

互文就是用组合序列表示类聚关系或选择关系。排句互文如“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就是“东西南北”这种排字互文直接的放大充盈。

必须要说的是,非并列的复合字组也具有互文性,这是当代语言学对“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的认识,如:

老骥/老筍    白吃/白做

伏枥/伏虎    走路/走眼

打扫房间/打扫卫生    恢复健康/恢复疲劳

水淹/水解/水运/水浇/水葬    火葬/土葬/海葬/天葬/树葬

“老”的意义是与“幼”相对还是与“嫩”相对,“伏”的意义是趴伏还是降伏,是它跟搭配的字互文才显现的。同样,“白、走”的意义也都是通过搭配的对字明了的。“打扫、恢复”与宾语的语义关系要靠互文推定。名词“水”哪一方面的“物性”得以凸显,是通过搭配的动词实现的,动词“葬”的词义,具体到怎么个葬法,也是通过搭配的名词得以理解的。

构词法,汉语以复合为主,印欧语以派生为主,这是常识。派生构词,英语如wide→width,long→

length,short→shorten,large→enlarge,只需两个语素简单相加,意义是透明的;复合构词,首先是并列式的,如“宽窄、长短”,其次是非并列式的,如“老骥、伏虎、水运、放大”,就不是简单相加,意义不那么透明,要靠互文见义。中国人的心目中复合词是由“成对”字构成的,不像英语派生词的词根和词缀“不成对”,可见互文见义在汉语里从构词就已经开始从这个角度看,汉语的双音化不分虚实都是“对言化”,如“友→朋友,敲→敲打,美→美丽,已→已经,究→究竟,毁→弄坏,死→害死”等。凡是对言都是互文见义,对言的格式化是互文的格式化。双音化大大扩展了互文对言的范围,使互文对言的形式更加多样化,由此生发的变异形式也更加多样化。更重要的是,如果承认汉语的语法是以对言格式为本,汉语语法是对言语法,那么双音化应视为汉语的一种重要的“语法化”现象

汉语不仅“对言见义”,而且“对言完形”,形式上完好的结构是对言格式。单言在形式上站不住,对言才站得住,例如“高一脚”站不住,要说“高一脚低一脚”,“人不人”站不住,要说“人不人鬼不鬼”,这已经是语法常识。不能单说的语素进入对举格式就不受不能单说的限制,如“胜不骄败不馁”里的“骄”和“败”,“你一言我一语”里的“言”和“语”。近来成为韵律语法学讨论热点的单双音节组配问题,也属于对言完形。单对单、双对双这样“成对”的都站得住,单对双、双对单“不成对”就经常站不住,尽管在表义上不成问题:

上面的例子表明,成对和不成对的区分贯通所有结构类型(王远杰2018),这表明汉语以对称为本,音节对称是汉语自身的一种语法形态

互文对言的格式是缩放型的,缩小可至复合二字组,放大可至复句、段落,甚至语篇。从“老骥”这一复字互文放大,得到单句、复句、段落:

1层    老骥

2层    老骥  伏枥

3层    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

4层    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  壮心不已

注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是按照英语的主谓句切分为“老骥,伏枥(而)志在千里”,而是按照互文对言的方式切分的。放大到第4层还是互文见义,不仅“烈士暮年”与“壮心不已”的关系必须通过跟“老骥伏枥”与“志在千里”的关系比对后才得以表达和理解,反过来也一样,不然“骥”怎么谈得上“志在”呢?当然这是最匀称、节奏感最强的对言形式,实际言语会有很多变化,三字组五字组从二字组和四字组变化而来,七字组九字组从八字组变化而成,虽然有这种种变化,这个缩放型的对言互文格式是主干,变化都是在这个主干上生发的。汉语的组织构造具有对言性和互文性,这就应了克里斯蒂娃的“互文说”,符号的意义就是在文本的“互文性”中不断生成和理解的。(克里斯蒂娃2016:12)


互文的来源

互文对言来自对话,对话是双方的互动,互动性是对话的根本特性。

单木不成林,单言不成话,这当中蕴含深刻的道理。单说站不住的,在对话回答问题的时候也能站住,加句尾语气词也能站住,如:

?今天冷。  今天冷,昨天热。

?喝了酒。  喝了酒,吃了饭。

?房间住人。  房间住人,仓库堆货。

问:今天冷吗?    喝了什么?     房间住不住人?

答:今天冷。    喝了酒。    房间住人。

今天冷呀。    喝了酒了。    房间住人吧。

对举、问答、语气词都有完形作用,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和深层机理是什么?回答只能是:对言见义完形植根于语言的对话性和互动性。

近年来“认知语言学”把研究的重点转向社会认知,与“互动语言学”交汇,共同关注在对话和互动的情景中如何协同行动和相互理解。Du Bois(2014)提出构建“对话句法”(dialogic syntax)的设想,其核心概念是“平行结构”(parallelism)和“共鸣”(resonance),指对话中选择性地重复对方刚说过的话,催化激活双方的亲和性,不仅实现互相理解,还产生情绪上的和谐共振,“将心比心,心心相印”。举例,妻子Joanne在批评自己的母亲后与丈夫Ken对话:

Joanne:It's a kind of like^you Ken.(有点儿像'你呢,凯恩。)

Ken:That's not^all like me Joanne.(不'完全像我,裘娜。)

双方说的话有一种“镜式结构映射”,代词主语对代词主语,系词谓语对系词谓语,副词性成分对副词性成分,代词宾语对代词宾语,称呼对称呼,甚至连句末的语调也对应,这种形式对应象征意义,从而产生夫妻之间的情感共鸣。我们有一个汉语夫妻对话的实例(于晖提供),很有意思,妻子见丈夫老在挥手驱赶什么,与他对话:

妻子:你是蚊子吧?

丈夫:我不是蚊子。

于是夫妻二人相视大笑。对话的重复和对应不仅是词汇的、句式的,还是韵律的、语调的,都起到增进互动、引发共鸣的作用。对话的“共鸣原则”与“合作原则”“礼貌原则”一样都是普遍适用的语用原则。总之“对话句法”超越“线性句法”,试图揭示一种更高层次的对称耦合结构(structural coupling)。

这个研究方向突破西方传统的句法研究,意义重大,但是“对话句法”的构建还处于起步阶段,而且主要依据英语语料,还没有完全超越主谓结构,也没有考察对话的平行结构跟独白语篇之间的内在联系,因此有它的局限性。从汉语来看,“对言”这个概念既指“对话”又指“对偶”(包含对称、对照、对比、对应),对话的平行对称直接反映在语篇的平行对偶上,而且大大超出主谓结构的范围,因此研究汉语的“对言语法”和“对言格式”有广阔的前景和更加重要的意义。对话中重复或部分重复对方刚说的话,这不仅在汉语对话里特别常见,而且直接形成独白中的互文表达,例如:

甲:啥人请客?    甲:你为什么讨厌她?

乙:啥人有钱?    乙:你为什么喜欢她?

→啥人有钱啥人请客。    →你为什么喜欢她,我为什么讨厌她。

甲我来吧。    甲:生意不好做。

乙我去吧。    乙:生意真难做。

→不是你来就是我去。    →生意不好做,生意真难做!

对话的选择性重复还是影响语言系统演变的一个关键驱动力,例如最近频繁出现的“被自杀”之类的说法,“被”字进一步虚化进入“元语”用法,就来自对话的引语,是对话的引用重复激发强烈情感共振的好例子:

警察:你父亲是自杀的。

某女:我父亲是被自杀。

→不是自杀,是被自杀。(正反对言)

表程度的复合副词“好不”(如“好不容易”)也是这么形成的(沈家煊1999:7.2)。汉语的互文对言格式、特别是四言格的成因,参看沈家煊(2019)。


平行处理

语言的组织构造就其本质而言一定是极其简单的。“生成语法”的新进展是,在句法操作上用“合并”(merge)取代“移位”(move)。乔姆斯基认为合并很可能是一种最简单的、自然而然的句法计算操作,就是两个要素X和Y并合(不讲次序)产生集合{X,Y}。之后Citko(2005)进一步提出“平行合并说”,论证这在理论上是逻辑的必然,而且能更好地解决许多句式过去难以解决的生成问题,包括连动句、兼语句、驴子句等等。例如汉语的连动式兼语句“买一份报看”,吕叔湘(1979:84)早就指出难以采用二分法来分析,平行合并处理可以解决这个难题,图示如下(转引自叶狂2018):

中枢成分(pivot)“一份报”处在共享成分平面上,它既与前面的成分“买”合并又与后面的成分“看”合并,这两个合并是并行的。从上图可以看出,平行合并实际是把合并操作从二维平面(基本小句结构)推广到了三维立体。合并对结构没有规定,任何成分都可以充当中枢参与到平行合并中来,这就取消了生成语法曾经提出的通过复制来实现移位的操作,从而使句法变得更加简单。

上面图示的那个三维模型是不对称的“一头重”,共享成分在次平面上,只有半面,而且主平面的基本小句结构还是以主谓结构为主干,属于非对称的递归结构。对汉语大量的互文对言来说,我们需要一个对称的三维模型。以“你来我往”为例,“你来”的合并和“我往”的合并是平行的,而且“你我”和“来往”二者互为中枢、互为共享成分,两个平面不分主次:

放大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处理方式一样。这个对称的三维模型能涵盖不对称的三维模型,因此也能解决递系句的生成问题,还能更好地适应“汉语式驴子句”的生成问题。英语式驴子句如“Whoever owns a donkey beats it”,汉语的相应表达是“谁有驴,谁打驴”这样的互文对言式,其中两个同形疑问代词呈对称性“互相约束”(reciprocal binding)。这种对言式在印欧语中也有,但不是主流说法。汉语式驴子句不仅以互文对言式为习惯表达方式,而且互相约束的同形疑问代词出现的位置有多种可能,例如:

有什么吃什么(abcb)    谁有钱谁请客(abac)

轮到谁谁请客(abbc)    哪里苦去哪里(abca)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和“自己的嘴巴,自己管不住”等是广义的驴子句,驴子句只是互文对言句式的一种。这对生成语法经典框架内的平行合并说是一个挑战。然而更重要的是,“合并”这个概念不足以处理互文现象,因为“你来我往”不是简单的1+1或2+2的合并,而是互文见义,要作为统一的整体来看待,两个组成部分不能割裂开来。Jackendoff(2011)提出,大脑对语言的组合操作,其特性是“统合”(unification)而不是“合并”。他举例:

*John drank the apple.John drank it.

英语这种词项搭配的选择限制只能用统合来解释:drank it,it本身并没有流汁的意义,是跟drank互文才获得这个意义的。本文也已指出,汉语“老骥”和“老筍”,“伏枥”和“伏虎”,“老”和“伏”的意义都是跟搭配的字互文显现的。

如果说处理是计算,那么平行处理需要平行计算。对于传统计算机来说,它处理的通常是二进制码信息,比特(bit)是信息的最小单位,它要么是0,要么是1,对应于电路的开或关。在量子计算机里,一个比特不仅只有0或1的可能性,它更可以表示一个0和1的叠加,可以同时记录0和1,这样的比特可称作“量子比特”(qubit)。假如计算机读入了一个10比特的信息,所得到的就不仅仅是一个10位的二进制数(比方说1010101010),事实上因为每个比特都处在0和1的叠加态,计算机处理的是2的10次方个10位数的叠加。换句话说,同样是读入10比特的信息,传统计算机只能处理一个10位的二进制数,而量子计算机则可以平行处理2的10次方个这样的数。(曹天元2006:253-254)从量子计算看,汉语的复合字如“来往”是一个量子,“来”=0,“往”=1,“来往”同时代表了0和1,是0和1的叠加,因此是一个量子比特的信息单位。汉语以互文对言为本,非量子计算无从处理。


非线性递归

关于语言结构的递归性(recursion),正统的生成语法认为它是人类的天赋语言能力,然而Jackendoff(2011)指出,下面的视觉图形(笔者稍作简化)也存在结构递归性:

这个图形可以看作:每行4个X或4个O,先由两行组成一个含8个项目的单位,两个这样的单位组成一个较大的单位(含16个项目),这些较大的单位又构成一个2×2的矩阵,而且可以不断地放大扩展下去。虽然每行没有结构中心,项目不分主次,不是二分结构,但是显然存在结构递归性。线性的结构递归无法涵盖这种二维的非线性结构递归。汉语的互文对言格式是缩放型的,如从“老骥”放大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再举一例:

于兹迄今,情伪万方。佞谄日炽,刚克消亡。

舐痔结驷,正色徒行。伛偻名势,抚拍豪强。

偃蹇反俗,立致咎殃。捷慑逐物,日富月昌。

浑然同惑,孰温孰凉。邪夫显进,直士幽藏。(赵壹《刺世疾邪赋》)

“二二得四、四四十六、二四得八、八八六十四”,这就是汉语语篇的缩放型对言格式,本质上具有“非线性的结构递归性”。


二、“联语”和“动态处理”

 联语

联语更常见的名称是顶真、续麻,也叫蝉联、联珠、连环,过去认为是一种修辞格,指上一句末尾作为下一句开头,首尾相重,形成一种链式序列,前后意思紧扣,气势连贯而下,有“历历如贯珠”的节奏美。联语见于句内、句间、段间,描叙事物情境的递承关系,推论事理的因果连锁关系,都离不开联语。联语的源头可追溯到《诗经》等:

天之生辰安在?(《小雅·小弁》)

其德克明克明克美,克长克君。(《大雅·皇矣》)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鄘风·相鼠》)

道生生万物。(《道德经》)

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忙。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木兰辞》

联语运用到极致的例子:

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马致远《汉宫秋》剧)

老猫老猫,上树摘桃。一摘两筐,送给老张。老张不要,气得上吊。上吊不死,气得烧纸。烧纸不着,气得摔瓢。摔瓢不破,气得推磨。推磨不转,气得做饭。做饭不熟,气得宰牛。宰牛没血,气得打铁。打铁没风,气得撞钟。撞钟不响,气得老张乱嚷!(《北平歌谣·老张》)

联语分布面广,而且各种语体都有,为大众所喜闻乐见:

猪多肥多,肥多粮多,粮多猪多。(1959年上海《解放日报》)

骆驼进万家,万家欢乐多。(骆驼牌电扇广告词)

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宝塔第五层,五层宝塔廿只角,廿只角上挂金铃……(《金陵塔》上海说唱曲艺作品)

指挥员正确的部署来源于正确的决心,正确的决心来源于正确的判断,正确的判断来源于周到的和必要的侦察……(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

放大了看,联语还见于语篇,章回小说每一回的开头是“话说……”,就是重复并接着上一回的话头往下续说。联语在汉语里只要求首尾相重,不受其他形式束缚,不论词性,不分词、短语、小句,包容各种语法关系,甚至只要谐音就行,如江浙一带的“对子式”游戏,叫“接麻”:

倷姓啥?我姓白。白个啥?白牡丹。丹啥个?丹心轴。轴个啥?轴子。子啥个?……

联语就是一个个“对子”的链接,叫“链接对”,“我銮舆,返咸阳”一个对子,链接下一个对子“返咸阳,过宫墙”,又链接下一个对子“过宫墙,绕回廊”。每个链接对是“起说-续说对”,简称“起续对”,前一对的“续”兼为后一对的“起”。


广义递系式

把联语只看作修辞手段,这种看法过于狭隘,联语实为汉语的一种结构性的普遍格式,这可以从联语和递系式的关系来说明。

递系式是紧缩的联语格式。例如:

你通知他,他来开会。(联语)    你通知他来开会。(递系式)

我托你,你带给他。(联语)    我托你带给他。(递系式)

联语中邻接的同形语词合并后就成为递系式。递系式的名称取“递相连系”之意,后来改叫兼语式,是受主-动-宾结构分析法的影响(说前一个动词的宾语兼为后一个动词的主语),如果摆脱这个影响,还是叫递系式好,因为连系项并不受词性和句法成分类别的限制。王力先生说,“汉语和西洋语法相同之点固不强求其异,相异之点更不强求其同”,这个思想在《中国语法理论》和《中国现代语法》里都有表述,表述的重点在后一句,递系式正是按这一思想提出来的。受印欧语主谓结构观念的支配,有人想取消递系式,但一直没有取消得了。后来的进展不是取消递系式而是递系式的泛化。吕叔湘(1979:85)说,“我有一期画报丢了”,通常说是连动式,不叫兼语式,因为“一期画报”是受事不是施事,但是句子里还可以有别的关系,如:

我有办法叫他来。(工具)    你完全有理由拒绝。(理由)

我这儿有人说着话呢。(交与)    我们有时间做,可是没有地方放。(时间地点)

吕先生因此主张把兼语式和连动式都放在“动词之后”这个总问题里来考虑。朱德熙(1982:第十二章)也提出兼语式应跟连动式合并为一,统称为连谓式,合并的理由很简单,汉语的主语不是以施事为主,不能因为中间的名词指施事就说是兼语式、不指施事的就看成连动式。然而递系式的范围完全有理由还可继续扩大。王力(1984:133-144)论述的递系式范围更广,界定为“凡句中包含着两次联系,其初系谓语的一部分或全部分即用为次系的主语者”。按照这个界定,递系式还包括:

买两个绝色的丫头谢你。(我买两个绝色的丫头+买两个绝色的丫头谢你)

的不巧了。(我来的+来的不巧)

得太晚了。(他到得+到得太晚)

划线的词语尽管是动词性词语,但也是连系项,“来”“到”后的附词“得(的)”相当于古汉语“鸟之将死,其鸣也哀”里的“也”字。也就是说,王先生认为连系项不仅是名词性词语,也可以是其他词语,包括动词性词语。没有理由阻止这样的分析,因为汉语的动词本来可以做主语(实为话题),联语和同形合并不受词性的限制:

双心一影俱回翔,吐情寄君君莫忘。

翡翠群飞飞不息,愿在人间比长翼。(沈约《四时白纻歌五首》)

“君”是名词,“飞”是动词,这没有关系,合并紧缩后是“吐情寄君莫忘”和“翡翠群飞不息”。

谁重断蛇剑,致君君未听。(杜甫《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致君未听

粝食拥败絮,苦吟吟过冬。(唐·裴说《冬日作》)→苦吟过冬

因此,广义的递系式不限于:

星垂平野阔。←星垂平野,平野阔。

月涌大江流。←月涌大江,大江流。

还包括:

飘零为客久。←飘零为客,为客久。

江雨夜闻多。←江雨夜闻,夜闻多。

还包括谓语是动补或动宾结构的句子:

枪声响不绝。←枪声响,响不绝。

大风刮山头。←大风刮,刮山头。

从汉语的流水句是可断可连的零句着眼,流水句的链接有松、紧两种形式,松式的同形部分合并,成为紧式。松式是联语式,紧式是递系式。

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联语式)→我銮舆,返咸阳,过宫墙,绕回廊,近椒房。(递系式)

老王呢,又生病了吧,又生病了吧,也该请个假呀。(联语式)→老王呢,又生病了吧,也该请个假呀。(递系式)

传统有“流水对”的名称,指律诗对仗的一种,日本修辞学家叫“连绵对”,现在将它重新阐释为具有普遍性的“链接对”。这样看来,过去把递系式看作汉语的一种特殊句式,这个看法是偏狭的,应该说,汉语的结构具有广义的递系性。语言不是只有依靠“递归”才能传情达意,靠“递系”也能传情达意。(Evans&Levinson 2009)启功(1997:31,65)把汉语造句的递系规律表述为“上罩下、下承上”的方法。例如“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两句(实在说不出跟现代白话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不是非要按主谓结构作层次分析才能理解,完全可以分析为若干链接对前后接续的平铺结构,同样能实现理解(笔者稍有改动):

两岸者,猿声也;猿声者,啼也;啼者,不住也。

轻舟者,已过也;已过者,万重也,万重者,山也。

细究的话,“轻舟”也是“轻者舟也”,“已过”也是“已者过也”,但是当“轻舟”“已过”,还有“万重山”已经形成一个组块(chunk)后就不用再做内部分析。推而言之,汉语统统都是“X者Y也”这样的起说-续说对,通过上罩下下承上链接成文,统统是平接型的链对格式,链接成分不限词性,不论大小。


联语的来源

联语来自对话中的一种部分重复,叫“接话头”,据陶红印(2019)对汉语对话的实际考察,这种情形十分常见,可惜汉语教材的编写者未予重视,例如::

甲  他是研究生呢。   甲  老王听说他病了。

乙  研究生怎么啦?    乙   病了也该请个假呀。

正是这种频频的“接话头”造成过度使用话题句的“中式英语”,例如“She wants to eat dough sticks.Dough sticks where to buy?”(她偏要吃油条,油条哪儿买去?)。链接对的成因归根结底是对话具有递系性、链接性。对话中,对一个引发语的应答一经说出,自身就立刻成为一个引发语,引发下一个应答,对话依次推进。

A1:Okay.好吧。

B1:Okay.好吧。

A2:Bye.再见。

B2:Bye.再见。(转引自Levinson 1983:325)

这是对话的结束部分最常见的四话轮组合(起承转合),为重复型的二二式,其中A1的Okay是起问对方还有没有其他的话要说,B1承接回应Okay是表示可以结束对话了,于是引发A2转而说Bye,B2必须对这个引发作出回应,闭合对话。这个对话流既由两个“AB对”对称构成,也由三个“话轮对”A1-B1、B1-A2、A2-B2链接构成。就‘老骥伏枥”一句而言,它是基于对话中如下的“流水对”:

甲1:老者,何也?

乙1:老者,骥也。

甲2:骥者,何如也?

乙2:骥者,伏也。

甲3:伏者,何也?

乙3:伏者,枥也。

放大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也一样。这种递系的流水对意味着,对话过程中双方一般都保持部分共享的语法语义结构(Cann,et al.2005:9.3),“接话头”可以说是对话的润滑剂。


动态处理

“认知语法”新近的进展之一是“提取和激活”(access and activation)理论(Langacker2012),可参看张翼(2018)的介绍。这个理论把句子的结构还原为语序引导下一种动态的认知处理,具体说是连续构建一个个注意视窗,语法单位在注意视窗中互相提取和激活,决定语义解读。例如下面一个英语句子:

He sadly missed his mother.

他很伤心,想念母亲。

副词sadly虽然在结构上修饰后面的动词,sadly和missed构成一个注意视窗,但是在这个视窗之前,sadly的词根形容词sad还跟前面的主语he构成一个注意视窗,在这个视窗中he和sad也互相提取和激活,形成概念上的主谓关系,也就是sadly既在前一个视窗内又在后一个接续的视窗内。这个理论模型特别适用于汉语,上面那个英语句子在汉语里的习惯表达不是“他伤心地想念母亲”而是对言式的上下句“他很伤心,想念母亲”。余光中(1987)提到英文的副词形式迁移到中文,造成“英式中文”,例如:

老师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半天。(应改为:老师苦口婆心,劝了他半天。)

大家苦中作乐地竟然大唱其民谣。(应改为:大家苦中作乐,竟然大唱其民谣。)就“老骥伏枥”一句而言,连续开视窗的认知处理过程可图示如下:


每个视窗内是一个“起续对”,上面所说的联语和递系式,其处理过程就是这动态处理方式,放大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还是这种处理方式,类似动画的制作原理。不妨说汉语是一种地道的“动画型语言”。更有形式语义学家在“动态语义学”(dynamic semantics)的基础上提出“动态句法”(dynamic syntax)的构想(参看Kempson,et al.2001,Cann,et al.2005),并且设计出一种动态逻辑(dynamic logic)来刻画语句从左至右、逐次递进的组合方式,以此来解释语言普遍的结构特性。参照Cann,et al.(2005:38),“老骥伏枥”一句的组合方式和解读过程,其逻辑有如一棵树的生长(tree growth):


每个节点都用0和1标示,节点n下辖的左子节点标为n0,右子节点标为n1,也就是一次增加一个信息。注意这里的节点不仅代表字词,还代表对字词在上下文和语境中的解读。最重要的是,这棵语义-句法结构树是处于生长中的树,表示的是递进生长的过程。语序不同,“老骥伏枥”和“骥老枥伏”,生长的次序不同,但根本都是树在生长。

注意,在这棵“生长树”中,在“老骥”这个节点,“骥”的意义包含它与“老”互文见义的成分,在“老骥伏”这个节点,“伏”的意义又包含它与“骥”互文见义的成分,依次类推。这就是说,递系式是叠加的,离不开互文见义。词语不仅在语境中获得解读而且还不断“制造”语境。(Sperber&Wilson 1986)继Langacker(2012)之后,Langacker(2016)也强调这一点,提出类似的“起说-续说”(baseline and elaboration)一说。


三、两种对言结构的交织

上面分节讲了“缩放型对称结构”和“平接型链对结构”,这两种结构是交织在一起的。以“老骥伏枥”为例:

老者,骥也;骥者,伏也;伏者,枥也。

老骥伏枥

老骥者,伏枥也;伏枥者,志在也;志在者,千里也。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老骥伏枥者,志在千里也;志在千里者,烈士暮年也;烈士暮年者,壮心不已也。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从横向看,四言的链接方式是“起承转合”:“老-骥-伏-枥”是起承转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是起承转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还是起承转合。如启功所言,“小至字词之间,中至句与句之间,大至几句的小段与另一小段之间,无不如此”。起承转合也是“起承-转合”的二二式对言。从纵向看,四言同构放大,“老骥-伏枥”放大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再放大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两种结构有如经纬交织,统称“对言格式”。

理论上讲,横向的递系链接是无限的,但实际上要受人的记忆跨度和注意力的限制,工作记忆跨度一般在7±2,注意跨度一般在4±1,四项组合最便于记忆和加工。虽然递系有这样的限制,但是可以通过纵向的同构放大来表达复杂的意思。参看沈家煊(2019)。


四、破除成见

小结

“对言”既指对话(dialogue)又指广义的对偶(parallel expression)。对言的格式化在汉语里形成“对言格式”,它是“缩放型对称结构”和“平接型链对结构”的交织,前者需要“平行处理”,后者需要“动态处理”。对言格式是汉语语法的结构性存在,对言的格式化是汉语的语法化。凡是对言都是互文见义,语言组织构造具有互文性。联语的普遍性表明,不只是递归性,递系性也是语言组织构造的根本特性。递归是不对称主从结构的性质,递系是对称性链接结构的性质。递归性不只是线性递归,还有非线性递归,对言格式的同构放大是非线性递归。对话是语言的基本形态,独白的互文性和递系性既来自对话的互动性和递系性,又象征对话双方的互动合作和情绪共振。

印欧语语法以主谓结构为主干,以续为主,续中有对;汉语语法是对言语法,以对言格式为主干,以对为本,对而有续。“对言语法”是“大语法”,在三个方面超越主谓结构。一,贯通字、句、章、篇,以篇为归宿,不像印欧语语法到句子(单句复句)为止。二,综合语音、语形(句法)、语义、语用,以用为目的,不是印欧语以语形为主的词法句法。三,传情和达意一体不二,意义不仅是用句子表达命题,还是意图和情绪的传递。概括起来说即:字句章篇贯通,音形义用一体,传情达意不二。


释疑

赵元任(1968)不愧是“对言语法”的开拓者,是他最先指出,汉语里主语和谓语齐全的整句是由对话的一问一答组成。这个洞见至今仍是我们从事语法研究的指路明灯。对于“汉语以对言格式为主干”的说法,有一种普遍的疑问:说“兵临城下,将至壕边”和“你说一句,我说一言”是对言句当然不成问题,但是大量的句子还是“梅瑞买了一对玉镯”这样的主谓句呀!

你说一言,我说一语。(对言句)

We talked to each other.

梅瑞买了一对玉镯。(主谓句)

M ary bought tw o bracelets.

这是受先入为主的观念支配而形成的一种成见,以为语言普遍以主谓结构为主干,然而布龙菲尔德(Bloomfield 1917)早就指出这是偏见,说有的主语和谓语应作为“对等项”(equated terms)看待,主谓句为一种“等式型”(equational type)句子。汉语的事实是:整句由一问一答组成,主语就是话题,动词性词语可以做主语,谓语的类型不受限制,容纳名词性词语,流水句具有可断可连性。只要我们尊重这些事实,就可以发现“梅瑞买了一对玉镯”一句共有8种断连方式,分别来自8种对答方式:

 

这正是应了《说文》“对,譍无方也”,“对”就是应对不拘方式。汉语对话是以“零句”而不是以动词为中心的“小句”(clause)为基本单位,参看完权(2018)。b和f的断连方式合起来相当于英语句子“主谓宾”的切分方式,但只占八种断连方式中的两种。因为还有大量“你说一言,我说一语”这类句子的存在,我们应该这样来概括说明以上八种断连方式:汉语的句子以零句和流水句为主,以对言格式为本,a和g是匀称的“正对”(遵守“半逗律”),b和c是“偏对”,d、e、f介于正对和偏对之间,偏对是正对的变异形式。最后的h是Bloomfield(1917)所说的独词句,内部不做切分。这个独词句也是潜在的对言成分,例如:

甲:李莎买了两个金戒。    甲:梅瑞买了一对玉镯。

乙:梅瑞买了一对玉镯。    乙:一家招来无数烦恼。

这种结构上对应的对答方式正是“你买两个,我买一对”和“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种互文格式的来源,跟双字组合的互文对言“来往”“得失”本质上是一致的。

汉语对话中有一种重复型的延伸句(关于“延伸句”,见陆镜光2004),在粤语中比普通话更常见(是句末语气词的历史来源),英语里则不许可:

寻日交论文啊,。(我昨天交论文啊,我。)

我寻日交论文啊,我寻日。(我昨天交论文啊,我昨天。)

我寻日交论文啊,我寻日交。(我昨天交论文啊,我昨天交。)

Yesterday I submitted my thesis,*I/*yesterday I/*yesterday I submitted.

邓思颖(2019)用此例说明粤语相比英语是“热语言”,更多地表现出对话双方之间的互动。从上例也可看出,第一刀切在哪个位置,“我|寻日交论文”只是多种切分方式的一种而已。可见,汉语的对言格式可以容纳印欧语式的主谓结构,但是后者无法完全覆盖对言格式


普遍意义

对言形式实为语言的原生形态,主谓结构是派生的特例。人类语言植根于对话,原始的对话是对称形式,例如劳动号子的呼与应“嗨哟”对‘嗨哟”,男女山歌对唱“种下一粒籽”对“发了一颗芽”,形成情绪上的交流共鸣。所以叶斯帕森(Jespersen 1922)说,原始人用诗性的语言来表达思想。雅各布森(Jakobson 1960)说,诗歌语言的基本特点是,把本来在纵向选择轴上的对等词语拉到横向组合轴上,使前后邻接的词语呈现出音与义的整齐和类似,即“把类似性添加在邻接性之上”。例如俄国的一首婚礼歌,唱新郎现身的情形是:

Debroj mólodec k sénicˇkam privorácˇival,

“A brave fellow was going to the porch,”

勇敢汉子走向门廊,

Vasilij k téremu prixázival.

“Vasilij was walking to the manor.”

瓦西里奇步往住宅。

勇敢汉子和瓦西里奇都指新郎,门廊和住宅都指新房,两句表达一个意思,这就是互文见义,与白居易《琵琶行》一句“主人下马客在船”相同。诗歌语言也不乏联语对言,如法国一首民间诗歌,其中一节翻译成英语如下(转引自五十岚力《常识修辞学》,笔者加汉译):

Life sublime in moral beauty,快乐生活,在德之美,

Beauty that shall never be,德之美者,遥不可及,

Ever be to lure thee onw ard,不可及者,诱你前行,

Onw ard to the fountain free.前行行达,自由芳汀。

人类语言植根于对话,源于诗性的对言形式,语言的演化不是单线条的,而是出现分叉:从对言形式出发,汉语继续朝形成对言格式的方向发展,印欧语转而朝形成主谓结构的方向发展。印欧语虽然已经形成以主谓结构为主干的语法格局,但是仍然保留对言形式,例如狄更斯的名言就是互文:

It w as the best of times,it w as the w orst of times.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

这种对言表达在印欧语里覆盖面很窄,远未像汉语那样达到普遍化、格式化的程度,因此只当作修辞现象看待是合理的。对于汉语式的互文对言,西人稍加点拨也不难理解,如“people mountain,people sea”(人山人海),“no zuo no die”(不作不死)。唐诗英译,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杜甫《登高》),“风急天高”译成“The wind so swift,the sky so high”,保留原文对言格式,曾一度引发英美意象派诗歌的浪潮。

对言互文和递系联语都为了提高语言处理的效能,这是中西相通、人类共有的语言能力。语言能力离不开语言使用,跟减轻工作记忆的负荷、减小处理的压力和成本密切相关。(Hawkins 2004)这正是我们重新阐释“互文”和“联语”、讨论“平行处理”和“动态处理”,进而构建对言语法、阐释对言格式的普遍意义所在。

(本文全文及参考文献见《当代修辞学》2020年第1期第1—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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