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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浩波 ‖ 工位上挂满头颅
本期诗人
沈浩波，1976年出生于江苏泰兴，199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居北京。出版有诗集《心藏大恶》、《蝴蝶》、《命令我沉默》、《向命要诗》、《花莲之夜》等。
有一首诗，这是我第三次写它 我这么想写好它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亡她死在我六岁那年躺在一张凉匾上盖着薄薄的被子苍白的手搭在外面 我就站在那只手的旁边因此我只记得那只手的样子我觉得那只手动了一下 我总是写不好它因为死亡之外还有更多细节她夜里起床把自己吊在堂屋的屋梁之前给两个孩子煮了两个鸡蛋 我写不好它因为细节之外又产生了戏剧一直骂她揍她的男人被她的死吓疯了 有一次我看到他躲在草垛里惊惶地看着我像一只小狗 2021.11.16 星空无声 听到它的人割去了自己的耳朵 2021.11.24 新兵伊凡 吃晚饭的时候安德烈说，要真打起仗来像你弟弟这样的孩子没准儿还哭着喊着写血书要求上前线呢尤莉娅的心情立刻变得低落陷入一种对战争将至的忧心忡忡她知道弟弟伊凡正是那种会写血书要求上前线的小傻逼 2021.11.13 丹麦来信 丹麦诗人和翻译家劳淑珍发来信息告知我她翻译的我的长诗《蝴蝶》暂时没法出版中国正在印新课本所以丹麦买不到纸 2021.11.10
我们的头颅（并非是在致敬弗罗斯特） 从厕所出来沿一排工位向前有两条路通往我的办公室一条先左拐再直走一条先直走再左拐我在这个办公室已经坐了十一年我总是选第一条路左拐再沿着白墙直走大约在五年前我在墙上挂了一幅画现在我每次从画下走过如果我平均每天上五次厕所这条路我就已经走了两万多次另一条路我始终没走它的两边都是工位工位上挂满头颅 2021.11.23
临终告别 老作家身患绝症不久于人世他的学生和另外几个晚辈作家去医院见他最后一面疫情期间管理严格每次只能两个人进病房探视老人争分夺秒给每个人留下嘱托他的文集应该怎么编谁来帮他在最后的时间把未写完的自传口述完成他学生的司机主动要求进病房探望此前老人的很多生活琐事这位经商的学生都让司机去帮着办在司机眼里老人就像一位亲切的爷爷司机进了病房老人一脸冷漠显得很不耐烦命不久矣的老作家此刻满脑子都是如何留下身后文名哪还有时间再跟一个司机客套 2021.12.17
那样的夜晚 我读小学时全家人住在妈妈当老师的职业中学里那时电很珍稀晚上一片漆黑 并非是因为对爱的记忆让我记住了爸爸曾经在很多夜晚打着手电陪我去上学校的厕所相反，是某种恨意 有一次我和爸爸走在手电的光柱里爸爸对我说了一句特别狠的话：“你长大了将一事无成” 那天晚上其他的事情长大后我都淡忘了只剩下这句话和他暗含冷笑的残忍口气将我钉在一片漆黑的沉默中 我记住了这句话也就顺便记住了那些夜晚通往厕所的漆黑的路黄雾般的手电光柱 当恨意慢慢淡去爱就从漆黑一团的记忆中浮现出它的样子 2021/12/6
盆栽 第一次肾结石疼得走不动路医生说你要多喝水 第一次痛风瘸着脚走路医生说你要多喝水 妈的原来中年是一株盆栽 2021.11.15
混乱的记忆 我记性不好经常发生混乱比如刚才我就把高中时一个英语老师记成了姓何然后又把他记成是和我寡居的表姑偷情的男人 当时我寄住在表姑家经常有个男人深夜登门我从来没有看清他的样子有一次我们班一个男生一脸坏笑对我说“我爸搞了你姑姑” 那个男生姓何而我又把英语老师也记成了姓何所以在刚才那一瞬间恍惚的回忆中英语老师就成了他爸爸和我表姑搞上了 我很快意识到我记混了英语老师不姓何姓陈我们班英语最好的那个女生姓何 陈老师每节课都喜欢喊何同学站起来回答问题每次他都慢悠悠地走到她身边等她回答完再伸手去拧一下她低着头埋在胸前的白皙的脸 2021.12.20 和一个女权主义者聊天 她愤怒地说“很多时候你们男人只是把女人当做行走的B” 这话令我震撼不仅因为她的强烈表达还因为——她说得对 很多时候男人就是把女人甚至是他们认为自己喜欢的女人仅仅当做行走的B 我能理解这种女性的愤怒和被侮辱的感觉 我还知道这样一种普遍的可怜的愚蠢的傲慢 ——如果你把一个男人说成是行走的鸡巴 他会大受鼓舞得意洋洋恨不得立刻脱下裤子晃荡 2021.11.13
浪花 刚才我脑中涌起一朵浪花它是一首诗晶莹而微妙但转瞬被我忘掉浪花沉入大海宇宙是更大的海它的浪花是黑洞它不在乎任何人的念头但是我在乎 2021.11.16 二十四史 立冬那天北京下第一场大雪我带着父母去看望舅爷爷舅奶奶 上一次来看他们还是五年前一起去外面吃晚饭舅爷爷在前面带路走得飞快舅奶奶在后面远远跟着那时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这辈子相处的方式吧 几年不见二老已年近八旬舅奶奶身体大不如前舅爷爷倒还硬朗抱怨他参加编纂的字典到现在还没出版他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北大高材生汉语言文字专业的硕士毕业后赶上文-革被弄到盐场当工人荒废了很多年要不也不会和初中毕业没什么文化的舅奶奶结婚 但这辈子他俩终究一起走过来了虽然一个走路快一个走路慢我问舅奶奶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舅奶奶得意地说“我把《二十四史》都读完了” 我愣住了这怎么可能？上千万字的二十四史啊而且我记得《二十四史》没有被翻译成白话文啊“舅奶奶你难道看的是古文？”“对啊，我看的是古文”“你怎么看得懂？”“不懂就问你舅爷爷啊他讲给我听” 舅奶奶一脸理所当然我转头看了看舅爷爷舅爷爷也一脸理所当然 2021.11.10
谢师宴 我考上了一所好大学按我们那儿的规矩当然要大摆谢师宴把从小到大的老师统统请到饭店吃一顿 我经历过作为一个差生饱受老师们的白眼和欺辱也经历过变成尖子生后不管怎么逃课早恋老师们都纵容包庇的优待 所以我不想请他们我觉得我考上什么大学跟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我爸一瞪眼说这怎么行这是规矩必须得请 我说我考的大学我说不请就不请你们非要请的话我就把录取通知书撕了我爸气得扭头就走 谢师宴最终没摆成我以为是我强烈的个性令我爸最终屈服为此得意了好多年经常对人讲这个故事炫耀我的特立独行 多年之后我他妈的都年过四十了有一次和我爸聊起当年发现他压根儿不记得我曾经那么酷拽地要撕录取通知单 他只是叹了一口气说那会儿家里太穷真的摆不起“至少要请十几桌每一桌的四个角上都要摆一包中华烟” 2021.12.14 救命稻草 我上高中后变成了差生每次考试四五门不及格还留了一级爸妈对我失望透了我再也不是那个令他们骄傲的孩子奶奶是我的救命稻草大字不识几个的奶奶一定不会计较我的学习成绩某个周六下午我在家里看电视正在做作业的弟弟跑来和我一起看奶奶看见了用她的大嗓门喊“小波啊你自己不学就不学吧别把弟弟带坏了”那是我特别伤心的一次 2021.12.16 袁氏 刚识字的时候我问奶奶“你叫什么名字？”奶奶就用粉笔在墙上写“袁氏”一笔一划地写得很好看奶奶其实只认识几个字“袁氏”二字是其中笔画最多最难写的奶奶把它们当成了名字 2021.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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